(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意外巧合)。
写完那些信,并将它们郑重托付给儿子之后,傅水恒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与平静。仿佛一直紧绷了几十年的弓弦,终于被允许稍稍松弛;又仿佛一直背负着的、无形的巨石,虽然未曾卸下,却因已将其中最坚硬的核心部分掏出、封存,而变得可以承受。他不再那么频繁地陷入沉思,噩梦也渐渐稀少,甚至脸上偶尔会浮现出一些真正属于晚年安详的、松弛的纹路。
然而,这并非意味着他与过去的彻底割裂,更不意味着他对当下的全然沉浸。恰恰相反,他那颗饱经沧桑的心,仿佛被那场书写的风暴洗涤得更加敏锐和通透。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沉溺于烽火记忆的“老古董”,而是以一种更为深沉、更为阔大的方式,与他所深爱的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血脉相连,同频共振。
他的关注点,从血与火的战场细节,悄然转移到了另一个没有硝烟,却同样关乎民族存亡、国家尊严的“战场”上。他开始更加沉默,却也更加专注地,倾听这个时代的脉搏。
家里那台老式的、木壳子的电子管收音机,成了他连接外部世界最重要的窗口。它被摆放在客厅靠窗的八仙桌上,蒙着一块老伴儿亲手绣的、带着淡淡樟脑丸味道的白色镂空盖布,像一件被供奉的圣物。每天固定的时间,清晨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午间的时事,傍晚的全国联播,他都会准时打开,将音量调到适中,既不会打扰家人,又能让他字字句句听得清晰。
他听得很认真。不再是像以前那样,只是被动地接收信息,偶尔点评几句。现在,他几乎是全身心地投入。他会提前戴上那副老花镜,虽然收音机并不需要阅读;他会端正地坐在收音机旁的藤椅里,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轻轻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有时会无意识地、随着广播里内容的起伏而轻轻敲击着藤椅的扶手。他的表情,也随着电波里传来的消息而微妙地变化着。
当他听到某某大型水利工程成功合龙,听到新的铁路干线建成通车,听到东北老工业基地传来捷报,听到农村合作社传来丰收喜讯……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会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欣慰与感慨的神情。那眼神,不像是在听新闻,更像是一个老农,在仔细端详着自己亲手播种、历经风雨后终于开始抽穗扬花的庄稼。那目光里,有不易察觉的满足,有一种“终于等到这一天”的深沉喟叹。
老伴儿有时会打趣他:“你个老头子,听个广播,比当年听作战命令还认真。”
傅水恒只是微微扯动嘴角,并不辩解。他无法向老伴儿,向任何人解释,这些在旁人听来或许枯燥、或许宏大的建设成就,在他耳中,是如何与记忆深处那些破碎的、染血的画面交织在一起的。
听到修建水坝的消息,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当年行军路上,看到的因干旱而龟裂的土地、枯死的禾苗,以及百姓那绝望无助的眼神。听到钢铁产量提升,他想到的是战场上因为武器匮乏,战士们只能用血肉之躯去抵挡敌人钢铁洪流的惨烈。听到铁路通车,他想到的是当年为了破坏敌人的运输线,他和战友们是如何冒着生命危险,一次次去扒铁轨、炸桥梁……
这些成就,在新闻稿里,是一个个激动人心的数字和名词。但在他这里,每一个数字背后,都对应着一段具体的、充满了牺牲与渴望的过去。现在的“有”,正是因为过去的“无”是那样刻骨铭心。现在的“强”,正是因为过去的“弱”是那样屈辱悲壮。
他关注的,不仅仅是经济建设的成就。他更以一种近乎屏息的期待,关注着来自西北那片神秘戈壁的消息。他知道,那里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无声的、却足以震慑所有魑魅魍魉的“决战”。那是这个古老民族,在历经百年屈辱后,试图挺直脊梁,掌握自己命运最关键的一步棋。
关于“两弹一星”的零星报道,总是语焉不详,带着浓厚的神秘色彩和保密性质。但这反而更加撩拨着傅水恒的心弦。他凭借着在战争中锻炼出的、对情报的敏感和分析能力,从那些简短的、充满暗示性的字眼里,努力拼凑着进展的脉络。他会反复咀嚼“取得重大突破”、“进入关键阶段”、“试验成功”这些词汇背后的真实含义。他的心情,也随着这些模糊的消息而起起伏伏。
那段时间,他显得比平时更加沉默,也更加焦灼。收音机几乎成了他生活的背景音,就连吃饭时,也要求开着。儿子给他订的报纸,他会翻来覆去地看,寻找任何可能相关的蛛丝马迹。他甚至会梦到那片陌生的戈壁滩,梦到巨大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物体直刺苍穹……
这种漫长的、压抑的期待,终于在1964年10月16日那个下午,达到了顶点。
那天下午,天气有些阴沉,秋风吹得院里的老槐树落叶簌簌作响。傅水恒像往常一样,坐在藤椅里,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着一些常规的戏曲节目。但他的心思,显然不在那咿咿呀呀的唱腔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有些游离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突然,戏曲声中断了。
一阵短暂的、令人心悸的静电噪音之后,收音机里传出了一个无比庄重、无比激动,却又极力克制着颤抖的男声。那是来自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特别新闻公报!
“……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十五时,中国在本国西部地区,成功地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打破了超级大国的核垄断和核讹诈……”
后面的内容,傅水恒已经听不清了。
就在那个声音清晰地报出“成功地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这几个字的瞬间,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的脑海里,在他的胸腔里,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如同被一股巨大的电流击中,猛地从藤椅里站了起来!动作之迅猛,完全不像一个年近花甲、身体早已不再灵便的老人。他佝偻了多年的脊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他的手还紧紧抓着藤椅的扶手,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发出“嘎吱”的轻微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老年斑在那瞬间似乎都失去了颜色。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颤栗的树叶。
他没有欢呼,没有呐喊。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台还在继续播报着详细内容的收音机,仿佛要将那个黑色的木壳子看穿。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的、意义不明的声响。
然后,那积蓄了太久太久的情感,如同终于冲垮了堤坝的洪水,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从他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那不是无声的垂泪,不是压抑的啜泣。
那是如同孩子般毫无顾忌的、酣畅淋漓的嚎啕大哭!
泪水,浑浊而滚烫的泪水,顺着他脸上刀刻斧凿般的深深皱纹,肆意纵横,决堤而下。它们流过他饱经风霜的面颊,滴落在他陈旧的中山装前襟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渍。
他哭得全身都在抽搐,肩膀剧烈地耸动,那哭声嘶哑、苍老,却蕴含着一种足以撼动人心魄的力量。那哭声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
有扬眉吐气的狂喜!百年的屈辱,列强的欺侮,东亚病夫的帽子,被人用枪炮指着国门肆意凌辱的惨痛记忆……在这一声震惊世界的巨响中,被彻底炸得粉碎!我们,终于也有了扞卫和平、震慑敌人的“倚天长剑”!再也不用担心敌人的飞机大炮会像当年那样,在我们的土地上肆意妄为!
有对牺牲战友的告慰!他想起了李二奎,想起了“豆子”,想起了老班长,想起了所有倒在他身边、没能看到胜利曙光的战友。他们的血,没有白流!他们用生命扞卫的祖国,如今,终于拥有了足以让任何敌人胆寒的力量!他可以昂起头,在心里对他们说:“兄弟们,你们可以安息了!咱们的国家,站起来了!真的站起来了!”
有穿越时空的感慨!从大刀长矛面对洋枪洋炮,从“小米加步枪”对抗“飞机坦克”,到如今这象征最高科技和国力的核武器爆炸成功……这其间,跨越了怎样一条布满荆棘、洒满鲜血的漫漫长路!他,傅水恒,一个从那个最艰难岁月里爬出来的老兵,亲眼见证了这个民族从谷底,一步步挣扎、奋斗、崛起的全过程!这种历史的参与感和见证感,让他百感交集,情难自已。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卸下千斤重担般的轻松。仿佛从他参加革命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压在肩头的、那份关于民族存亡的巨大责任和隐忧,在这一刻,终于可以稍稍卸下一些了。国家有了真正的“硬骨头”,他们这些老兵的使命,才算真正看到了一个坚实的、光辉的落脚点。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对着那台还在反复播报喜讯的收音机,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荡气回肠。
老伴儿闻声从厨房里惊慌地跑出来,看到这一幕,先是吓得愣在原地,随即明白了过来。她没有上前劝阻,只是默默地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拍打着傅水恒那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后背,就像安抚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得以宣泄的孩子。她的眼眶,也瞬间红了。
不知哭了多久,傅水恒的哭声才渐渐转变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回到藤椅里,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胸口依旧剧烈地起伏着。
收音机里,已经开始播放《人民日报》的号外消息和社论,那激昂的文字和语调,与这间弥漫着悲喜交织情绪的客厅,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共鸣。
许久,傅水恒才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因为痛苦而布满了血丝,红肿不堪,但那双眸子里,却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被雨水洗涤过的清明与亮光。那是一种卸下了历史重负后的释然,一种看到了最坚实希望后的笃定。
他伸出手,用那粗糙的、颤抖的手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毫不在意形象。
然后,他看向身边同样泪眼婆娑的老伴儿,嘴角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扯动,最终,形成了一个带着泪痕的、却无比真实而灿烂的笑容。那笑容,穿越了数十年的烽火硝烟,涤荡了所有沉痛的记忆,在这一刻,纯净得如同一个新生儿。
“好了……”他沙哑着嗓子,声音虽然破碎,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坚定,“这下……真的好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云层散开了一些,一缕金色的夕阳顽强地穿透缝隙,照射在院中老槐树的枝干上,为那苍老的树木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光晕。
傅水恒知道,一个旧的时代,随着那一声巨响,彻底远去了。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可以挺直腰杆做人的时代,正伴随着那朵升腾在戈壁滩上的蘑菇云,磅礴而来。
他默默地倾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这个时代最强有力的脉搏,感受着那跳动与自己心跳的同频共振,泪痕未干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与幸福。他的一生,他的牺牲,他的等待,在这一刻,都有了终极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