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楼的小会议室内，空气凝滞得如同胶质。冷气开得很足，吹得人皮肤发紧，但椭圆长桌两侧的气氛却截然不同。
陈默坐在靠门的一侧，脊背挺直，但并非紧绷，更像是某种内敛的蓄力。他的手指平放在光洁的桌面上，指尖感受着实木传来的冰凉触感。对面，赵副校长端着保温杯，吹开表面的茶叶，呷了一口，发出轻微的吸气声。他身旁坐着的是脸色铁青的张主任，后者目光锐利，像两把锥子，试图钉穿陈默的平静。还有几位面生的行政人员，表情严肃，翻动着面前打印出来的论坛帖子，纸张哗啦作响，是房间里唯一显得忙碌的声音。
“陈老师，”赵副校长放下杯子，杯底与桌面碰撞出清脆一响，“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这些……舆论，甚嚣尘上啊，已经严重影响了我们学校的形象，也影响到了正常教学科研秩序。”
张主任立刻接话，声音又急又冲，像是早已演练多次：“不是我们要怀疑你，陈默！但无风不起浪！那么多帖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数据造假，什么压榨学生！你带的那个项目组，学生天天熬夜，出不了成果就扣补助，有没有这回事？还有上次省赛那个金奖，现在也有人质疑算法核心不是你独立完成的！”
他的手指几乎戳到那些打印纸上，唾沫星子在冷光灯下微微反光。
陈默的视线从张主任激动得有些泛红的脸膛上移开，落在那叠所谓的“证据”上。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并非因为指控，而是因为某种荒谬感带来的生理不适。胃里那点沉甸甸的东西似乎又晃了晃。
他没有看张主任，而是将目光转向赵副校长，声音平稳，甚至带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赵校长，张主任。这些匿名指控，有任何实名证据，或者经过任何事实核查吗？”
“还要什么证据！”张主任猛地提高音量，手掌“啪”一下拍在桌上，震得茶杯一跳，“论坛上都传疯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你不懂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消除影响！我建议，陈默老师的项目暂时停工接受审查，实验室也先封存，等调查清楚再说！”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那几个行政人员的头埋得更低了，只有笔尖划过记录本的沙沙声。封存实验室，等于掐断所有正在进行的研发脉络。
陈默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张主任脸上，很平静，却让张主任后续的话莫名卡了一下。
“张主任似乎比我自己更清楚我的项目细节和学生管理制度。”陈默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至于省赛的算法，原始代码、设计日志、以及每一步的调试记录，实验室的中央服务器和我的个人加密硬盘都有完整备份，随时可以接受任何技术团队的核验。”
他稍作停顿，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他的视线扫过对面每一个人，最后回到赵副校长那里。
“事实上，关于这次大规模、有组织的诽谤，我和我的学生倒是在追查异常网络攻击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线索。”他从随身带来的普通帆布文件袋里，抽出一份薄薄的、只有两三页的报告，轻轻推到桌子中央，“我们记录到几个异常数据包和访问请求，源头经过多次跳转，但最终指向了几个很有趣的物理地址。其中一个，频繁出现在校外的蓝海豚咖啡馆。”
“蓝海豚”三个字被平稳地吐出时，张主任搁在桌上的右手小指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蜷起手指，但又强行忍住，这个微小的动作让他整个手臂显得有些僵硬。
陈默仿佛没有看见，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语调说：“更巧合的是，我们截获到的某个用于攻击和发帖的设备标识碎片，经过比对，与已知的某些设备特征高度吻合。”他没有说是什么设备，目光也没有特意看向谁，但张主任的呼吸似乎屏住了一瞬，脖颈处的皮肤微微泛红。
“当然，这些只是技术层面的异常点，说明不了太多。”陈默将报告又往回收了收，语气淡然，“我相信学校有关部门会有更专业的判断。我只是觉得，在没有任何实证的情况下，仅凭匿名谣言就中止重要科研项目，封存国家急需技术的研究基地，是否有些……欠妥？”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却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激起无声的涟漪。
赵副校长端着保温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看看桌上那份语焉不详却暗示性极强的报告，又看看脸色由红转白、额头微微渗出汗珠的张主任，最后看向对面那个始终没什么表情的青年教师。
他脸上的圆滑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慢慢放下杯子：“这个……技术问题确实复杂。调查肯定是要调查的，但也要讲方式方法，不能影响正常的科研工作嘛。”
张主任猛地扭头看向赵副校长，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咬紧了牙关，太阳穴旁的青筋隐隐跳动。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一名行政人员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穿着深色西装、气质精干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还跟着一位提着公文包的年轻随员。男人目光沉稳，扫视了一圈会议室，最后落在陈默身上，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看向主位的赵副校长。
“抱歉，打扰各位领导开会。我是龙腾科技总裁办的刘建明，”他出示了一下证件，语气礼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受公司委托，就之前与贵校陈默老师团队达成的初步合作意向，送来一份补充协议草案，特别是关于项目安全性和知识产权保护的细化条款。另外，就我们监测到的、可能针对我方战略合作伙伴的网络恶意中伤行为，公司法务部和技术安全中心已经介入，并初步锁定了一些证据，希望能与校方相关部门进行初步沟通。”
他的话语清晰，落地有声，瞬间冲散了会议室里那粘稠的压抑感。
赵副校长立刻站了起来，脸上重新堆起热情却略显仓促的笑容：“哎呀，是刘主任！欢迎欢迎！你看这……正开会讨论一些小事。快请进，请坐！”
张主任的脸色彻底白了，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膝盖上的布料。
陈默缓缓向后靠向椅背，脊背接触到的冰凉皮质让他因持续保持警惕而微微发酸的肌肉松弛了一丝。他看着龙腾科技那位刘主任与赵副校长握手寒暄，目光平静无波。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面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斑，恰好落在那一叠打印着匿名诽谤的纸张上，那些恶毒的文字在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可笑。
会议，似乎才刚刚进入正题。而某种无形的天平，正在悄然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