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在身后合拢,将里面那团混合着尴尬、惊疑和强压怒火的空气隔绝开来。走廊里空旷安静,只有皮鞋底敲击光洁大理石地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规律得有些冰冷。
陈默走在前面,脊背依旧挺直,但仔细看去,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指微微蜷缩,指节因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龙腾科技的刘建明落后半步,他的年轻随员则沉默地跟在最后,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直到走出行政楼,午后略显炽烈的阳光扑面而来,带着夏末秋初特有的、混合着植物蒸腾气息的热度。陈默的脚步在台阶上顿了一下,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陈老师,”刘建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平稳而周到,“公司的车就在那边。关于补充协议和网络安全的一些细节,如果您方便,我们现在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详细聊聊?”
陈默转过头,阳光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两点微光,遮住了眼底深处的神色。他的视线越过刘建明,看向远处那栋熟悉的、有着蓝色玻璃幕墙的实验楼。
“不必了。”他的声音被阳光晒得有些发干,但语调依旧平稳,“实验室还有数据需要处理。协议草案我可以带回去看。至于网络安全,”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刘建明脸上,“谢谢贵公司的关注,我们有自己的防御流程。”
刘建明脸上那公式化的热情笑容丝毫未变,他微微颔首:“理解。那么,草案请您过目,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至于那些‘杂音’,”他语气稍重,“龙腾会持续关注,并确保我们的合作伙伴不会受到不公正的干扰。”
话点到即止,他递过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夹,随后便带着随员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陈默拿着那份略显沉甸甸的文件夹,没有立刻翻开。他站在原地,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滑入车流消失不见。阳光晒得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衬衫后背也洇湿了一小片,粘在皮肤上。
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几分钟后,他回到了实验室。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驱散了外面的燥热,也让他因阳光而微微眩晕的大脑清晰了些。
李静几乎立刻就从主控台前站了起来,眼神里带着未散尽的紧张和探询。
陈默没说话,只是将那份龙腾的文件夹随手放在门边的置物架上,仿佛那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宣传册。他走到主控台前,目光扫过布满代码的屏幕。
“怎么样?”他问,声音不高,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
李静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几下,调出另一个监控界面:“您去开会后大概二十分钟,有三个新的攻击试探,比之前更隐蔽,路径也更刁钻。其中两个被防火墙自动拦截了,但有一个……”她停顿了一下,指尖点了点屏幕上一行异常简洁的日志记录,“这个,它绕过了前三道常规防御,触发了我们设置在伪数据核心外的第一层蜜罐警报。”
屏幕上,代表警报的红色光点微弱地闪烁着,像黑暗中一颗不怀好意的眼睛。
陈默的视线凝固在那颗红点上,鼻腔里似乎又萦绕起会议室里那冰冷的空调气和纸张油墨的味道。胃里那沉甸甸的东西慢慢搅动起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接近于狩猎前的专注。
“触发的是哪一类陷阱?”他问,声音低沉。
“是那份关于散热涂层结构稳定性的异常参数集,”李静语速加快,“访问者尝试了七次解密,在即将触及核心伪密钥前一刻停了下来,撤退得很干净,几乎没留下尾巴。”
“几乎?”陈默捕捉到这个词。
李静点了点头,调出另一段经过复杂算法还原的日志碎片:“对方抹掉了大部分痕迹,但在最后一次密钥碰撞时,我们的底层监听程序捕捉到了一缕极微弱的、非标准协议的数据反馈。特征码比对结果显示……”她深吸一口气,“与上周尝试渗透我们初级数据库的那个源,有百分之九十二的相似度。”
蓝海豚咖啡馆。那个昂贵的手表。张主任外甥。
所有的点,在这一刻,被这一缕微弱的数据反馈再次串联起来。
实验室里很安静,只有服务器持续不断的低鸣。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角落。
陈默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控制台金属表面上缓缓划过。然后,他握住了鼠标。
他没有去看那闪烁的红点,也没有去追踪那缕残留的数据反馈。反而,他点开了一个看似普通的系统后台进程监控窗口。上面排列着数十个正在运行的进程,大多数都以复杂的代码命名,看不出具体功能。
他的鼠标光标在其中两个看似毫无关联、资源占用率也极低的进程名上缓缓移动。
这两个进程,是他三天前,在第一次发现异常攻击时就悄无声息部署下去的。它们不参与任何防御,也不属于蜜罐系统,它们只做一件事——像最耐心的蜘蛛,守在数据流动的暗处,记录所有试图触碰陷阱的“访客”最细微的行为模式,甚至包括其操作节奏里那几乎无法察觉的个人习惯。
他的指尖在鼠标左键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没有按下。
嘴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静观其变。”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地上,“把蜜罐的防御等级,象征性提升半级。留出一条……看起来像是我们被吓到后匆忙加固,却忘了堵死的‘缝’。”
李静猛地抬头看向他,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惊愕,随即立刻被一种明悟和紧张所取代。她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点头:“明白!”
她坐回位置,手指在键盘上开始飞快操作。
陈默转过身,走向窗边。窗外,天色依然明亮,校园里绿树成荫,一切看起来平静而正常。
但他知道,那条看不见的战线已经再次悄然铺开。对方派来试探的先头部队受了惊,缩了回去,但更大的阴影,或许正在重新酝酿力量,寻找下一个突破口。
他抬起手,用指关节抵住冰凉的玻璃。
一场无声的入侵与反入侵,已在数据的深渊里再次上演。而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被动的防御者。
实验室的冷气嘶嘶地响着,屏幕上代码如瀑布般刷新。那片看似平静的数据海洋之下,暗流汹涌,猎手与猎物的身份,正在悄然发生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