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楚溪,在喻元州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她走到叶榆身边,却没像叶榆那般跪在地上。
楚溪目光平和,声音也没有平日里刻意捏出来的柔。
“叶公子所说的,都是真的,喻元州确实想杀了叶榆。”
随着楚溪的话,一片哗然之声响起。
谢清楹示意谢清霜稍安勿躁,遣了栖渺去告诉蒋箐,让她不必担心,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想看看楚溪接下来的动作。
本以为今天是布局者,现在免费赠送了一场戏,不看白不看。
叶榆跟楚溪,在打什么算盘呢?
“……表妹……你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怎能,怎能,因为一个外人,诬陷于我?”
喻元州声音沙哑,听上去很是难过。
众人只觉今天来蒋家真是值了,不仅能看到从京都来的将军夫人,还能看到这般……这般精彩纷呈的好戏。
谢清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手抚上云鬓,上好的衣料随着她的动作露出一截莹白的腕,花瓣状的胎记若隐若现。
“诬陷?喻大人以为,这是诬陷?”
楚溪冷笑,眼里的嘲讽都要溢出来了。
她觉得很不值得,为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再醒过来的人。
喻元州反应很快,听了她的话,立马说这是诬陷,但到底是什么,也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
“表妹,我以为,你我是至亲兄妹,为何会走到如今这般地步?”
喻元州一脸的痛心疾首,好似温和的兄长看着不听话的妹妹。
谢清楹差点笑出声来,忍不住用手帕按了按嘴角。
实在有意思,前面还是青梅竹马,命定之缘的表妹,这会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了?
要不怎么说喻元州这种人能爬的高呢,不要脸,心又黑,没有道德底线,简直无敌了。
“你既是我兄长,又为何故意说我与叶公子有私,亲兄妹会这般造谣自己的妹妹吗?”
楚溪真的厌恶极了喻元州这副样子。
方才的话,完全就是在说自己跟叶榆有点什么,所以才会不顾兄妹之情诬陷自己。
喻元州倒是摘干净了,完全将之前的传闻抛在脑后。
谢清楹只觉得脑子都痛起来了。
已知,蒋箐和喻元州是夫妻,蒋箐喜欢喻元州,喻家还住着两个外人。
分别是喻元州温柔小意的楚表妹,还有貌若好女的叶姓友人。
蒋箐劳心劳力为喻元州打理家中,然而,却传出楚表妹和叶姓友人与喻元州牵扯不清的传闻。
大概就是,你们两个人真幸福,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吧。
喻家后宅本就够乱,现在,蒋箐和喻元州都死了,楚溪成为最大嫌疑人。
眼看着喻元州要变成孤家寡人,死去的叶姓友人突然死而复生,跟楚表妹一起反水,开始指控喻元州。
喻元州为了保全自己,山盟海誓也忘了,情谊也不顾了,发了狠了,忘了情了,话里话外都表示楚表妹和叶姓友人有一腿。
谢清楹想,本来以为是万人迷剧本,乱乱的四人关系,现在突然两两配对,关系变得更奇葩了。
嗯,怎么说,都乱成一锅粥了,直接趁热喝了吧。
“肃静,本官审问,不是为了听这些家宅内眷的琐事的。”
刚才楚溪和喻元州都因为关系这个问题互相牵扯扯皮过,眼下蒋启责问,目光却都落在喻元州身上。
楚溪眉目低垂,掩下眼中的情绪,继续刚才的话题。
“回禀知州大人,小女确实有喻元州想要杀害叶榆的证据。”
“有何证据。”
“叶公子常年吃药,是因为旧疾。药方对于治病来说,很是重要,而近些日子,小女发现,叶公子的药渣中,多了一味叫黄芩的药。而叶公子的旧疾在腿,黄芩这味药是绝对不能出现在叶公子的药中的。”
楚溪离叶榆近了一些,目光落在他腿上,有些不忍。
“知州大人若是不信,可将药渣拿给大夫一看。”
叶榆这几天在蒋家,并未停止喝药。
药都是从喻家带来的,直接看就是。
蒋启让人把东西拿进来,正巧谢清霜在,她看了一眼大夫的方子,并未说什么。
而在药渣上闻了一会,捏着小夹子将药渣来回翻动一番后,脸色大变。
“方子没问题,但这堆药渣中,确有黄苓。
黄苓性寒,叶公子若有腿伤,确实不能长期饮用。”
话都说到这份上,药有问题已经是板上钉钉。
蒋启作为父母官,并未直接定刑,而是看向楚溪。
“药有问题,你又怎么知道,这便是他做的呢?”
“因为抓药的是喻元州身边的小厮小昨,如今,恐怕已经是白骨一堆了。”
叶榆接上楚溪的话,将整个事情大概讲了一遍。
“喻元州少时,曾得到过我叶家的养育,虽未有养子之名,却已然有养子之实。”
谢清楹手上的茶已经凉了,她查过叶榆,出身江南有名富商家的独子,自幼不爱算盘爱玩闹。
后来叶家不知得罪了谁,家道中落,叶家父母接连逝世。
叶榆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变卖一部分家产后,便查不到他的踪迹。再出现时,便是上门投奔喻元州。
谢清楹虽然总说喻元州跟程睁很像,但这像的百分之五十却仅仅只是性格。
喻元州是出身贫苦,早逝的父亲和寡妇的母亲,但他运气很好,那一年,富商叶家的公子因为玩乐跟父母大吵一架,离家出走。
叶家主和其夫人很是生气,扬言要将这个不孝子从祖谱上除名。
彼时叶家主年纪也大了,有心找个跟叶榆差不多大的孩子回来养着。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吓吓叶榆和日后打理家业。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叶榆若是实在不喜欢经商,有个听话的养兄弟和几个有经验有能力的管家掌柜的在,偌大家业有人打理,至少以后叶榆的富贵日子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喻元州,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他的母亲很赞同这点,人有了机会,当然要不断向上爬。
叶家给了喻母一笔钱,便将喻元州接走了。
喻元州在叶家第一次开始念书,叶父叶母却迟迟没有将他的名字入族谱的意思。
他们在等叶榆,这个本该接手偌大家业的不孝子。
喻元州没过过这种好日子,自然不会对叶父叶母的决定有任何不情愿。
后来家里传来消息,喻元州的母亲病重。
到底是亲生母亲,叶家不是那般不讲人情的人家。
喻元州便先回了家,等再回叶家,不孝子叶榆也被人哄回去了。
叶榆自小便是独生子,喻元州的到来,家里也有些风言风语,自小便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怎么能忍,又发了一通脾气。
虽然从未给了喻元州脸色看,也没为难过喻元州,但气却是在叶父叶母面前发的。
面子上过的去,喻元州也没感觉到多难过,只是有一天,那些风言风语不见了,叶家父母不会再收他为养子。
叶家的公子只有一个,那便是独子叶榆。
喻元州来之前就知道自己到此的目的,眼下落差太大,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叶榆高兴了,但他也知道,叶家把喻元州接了进来,当然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再给人家送回去。
虽说子不嫌家贫,但喻家情况特殊。
叶家经商,却也讲道义。
叶榆认真观察了喻元州两天后,在叶家父母面前提议,让他留下来读书。
给了喻元州逆天改命的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他自己了。
故而,叶家虽没有多一位养子,喻元州却也养在了叶家。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叶家家道中落,喻元州不知道为什么在出事前就跑了,叶榆则是失踪了几年。
叶家虽然家道中落,但喻元州也带出来很多东西。所以在蒋箐遇到喻元州时,他虽然贫苦出身,却也能念几句诗文,说几句中听的话。
甚至,凭着在叶家所学,进出各种各样的宴会,跟蒋箐偶遇。
当年叶家是有心,给了喻元州机会。
现在走到这一步,谢清楹也难以说明,喻元州到底是失败还是成功。
“后来我叶家没落,我上门投奔他。他因着昔日情份,收留我,我也很是感激。
只是我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想要我的性命。”
多年往事再次提起,喻元州有些愤怒。
“是,我感念叶家恩德。但你说,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你在自卑,你根本不想有人知道你的过往。”
叶榆的话一出,全场寂静。
是的,在场的谁不知道,喻元州喻大人,最是小心眼。
旁人和和气气的,他却是面上一套,背后一套,这些年,若不是蒋家,估计刺杀的人早把他射成筛子了。
谢清楹没跟众人一起想喻元州做过的事情,而是把目光放到了喻元州脸上。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而后是愤怒。最后,他低下了头,眼中神色不明。
谢清楹很难描述这种感觉,而被她念着的喻元州,此时却在回想叶榆的话。
“因为你在自卑,你根本不想有人知道你的过往。”
是的,他就是在自卑。
从被叶家收养,到叶榆回到叶家。
叶榆生来什么都有,但他什么都不珍惜。
不读书不从商,只知玩乐。
夫子走了好几批,最后有人实在受不了,私下跟他说了,他才说让夫子别走,叶家不至于养不起几个夫子。
不至于养不起……
哼,多么高贵的话啊。
喻元州想,从前,他跟着他亲娘,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被叶家选中的那天,喻元州是高兴的。
旁人都说,他是舍了亲娘去过好日子,去学习接手叶家的家业。
那个时候喻元州想,不是这样的。
虽然做了别人的儿子,但只要他学到本事,他会用自己赚到的钱去供养娘亲。
他不是六亲不认的人,他会学到很多东西,会感念叶家父母的恩德,会与传闻中脾气不好离经叛道的叶家独子好好相处。
但进了叶家后,叶榆不用的夫子教他,叶榆不读的书他读,叶榆不喜欢的东西给他。
就连普普通通的一顿饭,都是从前过年也吃不到的。
物质上的富足让喻元州很是满足,但满足之后他又想起了家中的亲娘,他不敢跟叶家父母提回去看望娘亲,他害怕叶家以为自己不想留在叶家。
夫子告诉他孝悌之道,越学喻元州越觉得自己忘恩负义。
他总是想,没关系的,等自己学了本事,就带娘亲过好日子,他不是忘恩负义的坏人。
但叶家毕竟跟喻家相差太大,那些风言风语他也听了不少。
在叶家的日子很好,但喻元州恨自己的浅薄。
便连用膳的礼节都不懂,叶家父母有时候会跟他一起用膳,第一次时,他的筷子碰到盘子,发出刺耳的响声。
喻元州跪下请罪时,叶家父母虽说没事,让他日后不必再跪,但从丫鬟小厮的表情中,他觉得自己像话本子里的丑角。
那一瞬间,他有些恨自己的出身。
后来叶榆回来,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那些风言风语不见了,自己再不上叶家家谱。
因为叶榆不想,因为自己不姓叶,所以他一直期盼着的事情,便没有了。
所以叶榆说的没错,他是自卑的,他不想有人知道他的过往,所以他想杀了叶榆。
叶家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叶榆。
只要叶榆死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叶家是如何的卑微,也没有人知道他贫贱的出身。
叶榆上门投奔那天,是喻元州此生最开心的一天。
这是一种很隐秘的心理,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如今,不还是要求到他的脚边?
在喻元州眼中,叶榆跟蒋箐都是一样的人,他借她们上位,她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既然想要普渡众生,那为什么不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去死呢?
喻元州握紧拳头,硬生生挤出一抹笑。
“叶兄此言何意,叶家的恩德我感念都来不及,又为什么要自卑呢?”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谢清楹看了一场大戏,决定做一回好人,清了清嗓音。
“喻大人,你做事不够认真,交代小厮办事的信怎么还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