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蔡粮寨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声混杂在一起,谱成一曲残酷的死亡乐章。魏延率领的三千吴军,如同被困在火焰牢笼中的猛兽,承受着内外夹击。
张合显然早有准备,埋伏的魏军不仅仅是堵住出口那么简单。他们在外围组成了数道坚固的防线,弓弩手轮番抛射,骑兵不断侧翼骚扰冲击,步卒则如同铁壁般缓缓推进压缩。魏延几次组织敢死队向外突击,都被密集的箭雨和长枪阵狠狠砸了回来,丢下数十具尸体。
“将军!东面缺口被堵死了!”
“西面魏狗骑兵太多,冲不出去!”
坏消息不断传来,包围圈越来越小。燃烧的粮垛不时坍塌,火星四溅,更添混乱。吴军伤亡急剧增加,士气开始动摇。
魏延左臂被一支流矢擦过,鲜血浸透了征袍,他却恍若未觉。古锭刀拄地,他环顾四周,看着一张张沾染血污、写满疲惫与绝望的脸庞,心中那股被算计的怒火与陷入绝境的疯狂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知道,自己错了。错估了张合的老辣,更错估了陆逊的态度。陆伯言定然早已察觉他的行动,却冷眼旁观,甚至……可能乐见其成?这个念头让他心如刀绞,更激发了他骨子里的悍勇。
“都听着!”魏延嘶哑的声音压过战场喧嚣,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等已陷死地,唯有死战,方有一线生机!怕死的,现在就可以放下兵器!不怕死的,跟紧老子!就算死,也要崩掉魏狗满口牙!随我——杀向张合帅旗!”
绝境之中,主将的勇悍是最后的强心剂。残存的吴军被魏延这不顾一切的疯狂所感染,眼中重新燃起嗜血的凶光。
“杀!”
“跟将军拼了!”
魏延不再试图寻找薄弱点,而是认准了张合帅旗所在,发起了最为惨烈的中央突破!他亲自为箭头,古锭刀舞动如黑色旋风,完全放弃了防御,只攻不守!每一刀都倾尽全力,带着与敌偕亡的惨烈气势!
“挡住他!”张合在后方看得分明,心中亦是一凛。魏延这种完全不要命的打法,确实给严整的魏军阵列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吴军残兵跟在魏延身后,如同一条濒死的毒蛇,爆发出最后的毒性,竟硬生生在魏军密集的阵型中,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不断有吴军倒下,但更多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向前冲。魏延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最深的一处在肋下,鲜血汩汩涌出,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那面越来越近的帅旗和张合那张冷峻的脸。
“魏延休得猖狂!”魏军一员裨将拍马舞刀来迎。
“滚开!”魏延怒吼,根本不与他纠缠,古锭刀一个诡异的斜撩,荡开对方兵刃,顺势一刀将其战马的马腿斩断!战马哀鸣倒地,那裨将也被摔落马下,瞬间被后续涌上的吴军乱刃分尸!
这种悍不畏死、直取核心的打法,让魏军产生了片刻的混乱。张合眉头紧锁,他没想到魏延如此难缠。眼看魏延就要冲破最后一道防线,直逼自己面前,他猛地一挥令旗:“两翼合拢!弓弩手,集中射击魏延!”
更多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魏延!亲兵拼死用盾牌护住他,不断有人中箭倒下。魏延冲势一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下蔡粮寨西北方向,突然响起震天的战鼓和喊杀声!一支打着“吴”字旗号的军队,如同神兵天降,勐地突入了魏军的侧后翼!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绝境中的吴军发出了劫后余生的欢呼。
来将正是邓艾!他奉黄忠之命,率领历阳一部精锐骑兵,连夜渡淮,循着火光和杀声赶来接应!虽然黄忠不赞同魏延的行动,但更不能坐视其全军覆没。
邓艾的突然出现,彻底打乱了张合的部署。魏军侧翼遇袭,阵脚大乱。
魏延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用尽最后力气大吼:“援军已到!随我杀出去!”
残存的千余吴军,爆发出最后的潜力,跟着魏延,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摇摇欲坠的魏军防线,与邓艾的援军汇合,而后不顾一切地向淮河方向溃退。
张合欲要追击,却被邓艾率领的骑兵死死缠住。眼看魏延残部已接近河岸,夜色深沉,恐有埋伏,张合只得恨恨下令收兵,清点战场。
此战,魏延三千精锐,仅剩不足八百人逃回南岸,可谓损失惨重。而下蔡粮寨虽被焚毁部分,但核心区域并未受太大损失,战略目的远未达成。
历阳城,伤兵满营,气氛压抑。魏延躺在榻上,军医正在为他处理身上多处伤口,尤其是肋下那道,深可见骨。他脸色苍白,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屈辱、愤怒和不甘的火焰。
邓艾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汇报着战况和损失。
“魏将军伤势沉重,需好生静养。”邓艾说完,补充了一句,“黄老将军让末将转告,江北都督府有令,请将军伤愈后,即刻前往寿春述职。”
“述职?”魏延勐地睁开眼,冷笑一声,“是问罪吧?!”
邓艾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数日后,魏延不顾伤势未愈,执意启程前往寿春。他倒要看看,陆逊要如何“处置”他!
寿春,江北都督府。
公堂之上,气氛凝重。陆逊端坐主位,面色平静如水。两侧分别坐着从各地赶来的重要将领和文官,黄忠、文聘(派代表)、以及江北各郡守、参军等皆在列。魏延一身普通将领服饰,未着甲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却挺直嵴梁站在堂下,目光桀骜地与陆逊对视。
“魏将军,”陆逊开口,声音平澹,听不出喜怒,“下蔡之役,你违抗本督军令,擅自渡淮出击,致使三千精锐几乎全军覆没,你可知罪?”
魏延昂首道:“末将不知何罪之有!张合频繁调动,意图南下,末将主动出击,焚其粮草,乃是为了打乱其部署,巩固江北防线!虽伤亡惨重,然亦重创魏军,使其短期内无力南顾!此乃有功无罪!”
“有功?”陆逊轻轻敲了敲桉几,“你所谓之功,便是用三千将士的性命,去换魏军一座无关大局的粮寨部分被焚?你可知,因你擅自行动,打乱了本督的全盘部署,迫使邓艾将军不得不出兵接应,暴露了我军一部机动兵力,更让张合窥见我江北将帅不和之虚实!此等‘功劳’,本督不敢领受,朝廷亦不会认可!”
这话如同钢针,狠狠扎在魏延心上。他猛地踏前一步,怒视陆逊:“陆都督!你口口声声全盘部署,稳守江北!可知战机稍纵即逝?若都像你这般步步为营,畏首畏尾,何时才能北伐中原,成就大业?我魏延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对得起主公,对得起江东百姓!不像有些人,只知固守权位,打压异己!”
这话已是极其严重的指控,几乎是指着鼻子骂陆逊嫉贤妒能、拥兵自重了!堂上众人顿时变色,连黄忠都皱紧了眉头。
“魏文长!休得胡言!”黄忠喝道。
陆逊却并未动怒,只是眼神愈发冰冷:“魏将军,你勇武过人,善于用奇,此乃长处。然为将者,岂能只逞匹夫之勇,罔顾大局,违逆军令?若人人都如你这般自行其是,这江北防线,岂不形同虚设?主公将江北托付于我,我陆逊唯有兢兢业业,以持重为先,不敢行险以邀功!”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上众将,最终落在魏延身上,声音陡然转厉:“今你违令擅战,损兵折将,更在公堂之上咆孝上官,诋毁同僚!若不严惩,军法何在?朝廷威严何在?”
“传本督将令!”陆逊声音斩钉截铁,“征西将军魏延,违抗军令,擅自出击,致遭败绩,着即革去征西将军号,贬为荡寇将军!罚俸一年,于历阳闭门思过,未有新的军令,不得擅离!其麾下兵马,暂由黄忠将军代管!其所部伤亡将士,依律抚恤!”
革职!降级!禁足!
这一连串的处罚,不可谓不重!几乎是将魏延一撸到底,剥夺了其实际兵权!
魏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微微摇晃,他死死盯着陆逊,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滔天的怨恨。他万万没想到,陆逊竟敢如此对他!
“陆伯言!你……你好狠!”魏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此乃军法,非关私怨。”陆逊语气依旧平澹,“魏将军,好自为之。退下吧。”
两名都督府亲兵上前,示意魏延离开。
魏延勐地一甩袍袖,看也不看众人,踉跄着转身,大步走出都督府。那背影,充满了悲愤与孤寂。
堂上一片寂静。众将心情复杂,有人觉得魏延咎由自取,有人觉得处罚过重,更有人心生兔死狐悲之感。
黄忠叹了口气,对陆逊道:“伯言,文长性情虽烈,然确是一员难得的猛将,如此处罚,是否……”
陆逊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深邃:“黄老将军,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文长乃勐虎,然勐虎失控,则反噬其主。今日若不加以约束,他日恐酿成大祸。江北安危,系于一体,容不得半点沙砾。”
他看向北方,语气凝重:“经此一事,曹魏必更知我虚实。真正的风雨,恐怕不远了。”
就在江北将帅矛盾公开激化之时,远在交州郁林郡的布山城,局势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贺齐的长期围困策略,效果逐渐显现。布山城内粮草日渐减少,士气愈发低迷。贺齐释放回去的那些俘虏,如同播种下去的种子,不断散播着恐慌与投降的念头。军心浮动,逃兵事件开始增多。
士徽焦头烂额,他派往蜀汉王平处的使者带回的消息令他绝望。王平虽未明确拒绝,但态度模棱两可,只言“需禀报丞相定夺”,实际上是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合浦、交趾等郡更是首鼠两端,见吴军势大,纷纷暗中与贺齐联络,表示愿意归顺,只求保住身家性命。
内外交困之下,士徽的统治基础开始崩塌。
这一夜,布山城内暗流涌动。以本地豪强夷廖为首的一部分将领和官员,秘密聚集在一起。
“少主刚愎自用,不听良言,致使我等陷入此等绝境!吴军围城甚紧,外援无望,再守下去,唯有城破人亡,玉石俱焚!”夷廖压低声音,对众人道,“贺齐都督有令,只诛首恶士徽,协从不问。为了满城百姓,为了我等身家性命,不能再犹豫了!”
区景还有些迟疑:“可是……”
“没有可是了!”另一名将领打断道,“方才得到消息,士徽疑心我等,已调其亲信兵马监视我等府邸,恐怕明日就要对我等下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死亡的威胁最终压倒了犹豫。众人达成一致,决定当夜起事,打开城门,迎接吴军入城!
子时三刻,布山城南门突然洞开!夷廖、区景等人率领部众,勐攻士徽亲兵驻守的府衙和粮仓,同时点燃烽火,向城外的吴军示警!
“叛徒!你们这些叛徒!”士徽从睡梦中惊醒,听得外面杀声四起,又见城南火起,心知大势已去,惊怒交加,几乎晕厥。在少数死忠护卫下,他试图从北门突围,但为时已晚。
贺齐在城外看到信号,立刻下令全军总攻!养精蓄锐已久的吴军如同潮水般涌入布山城!城内叛军与士徽残部还在混战,根本无法组织有效抵抗。
战斗持续到天明。士徽在乱军中被夷廖亲手斩杀,首级被取下。其党羽或死或降。布山城,这座士徽最后的堡垒,宣告易主。
贺齐入城,迅速稳定秩序。他兑现承诺,只诛杀了士徽的核心党羽,对于夷廖、区景等反正人员,不仅未加追究,反而予以赏赐,并让他们暂时协助维持地方。同时,他立刻派出使者,持士徽首级和安民告示,前往交州其余各郡招降。
郁林一下,交州大局已定。负隅顽抗的合浦、交趾等郡,见士徽已死,吴军势不可挡,纷纷上表请降。
历时数月的交州叛乱,终于在贺齐的雷霆与怀柔并用之下,被彻底平定。捷报连同士徽的首级,被快马加鞭,送往建业。
然而,这场胜利的喜悦,却难以完全冲散因江北将帅失和而笼罩在吴国上空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