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陈设极其简陋,只有一张窄小的木板床、一张粗糙的木桌和一条孤零零的板凳。墙壁是斑驳的土坯,显出岁月的侵蚀,地面仅铺着一层薄薄的、颜色发暗的草席,然而整个空间却收拾得异常整洁,连最容易积灰的墙角都被仔细地清扫过,几乎不见尘埃。木桌上,除了那盏唯一的油灯——昏黄的火苗正不安地微微摇曳,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投下晃动的、扭曲的影子——还摊着几张绘满了奇异符号和复杂地形的手稿。这些纸张显然年代久远,已经泛黄发脆,边缘处更是卷曲磨损得厉害。紧挨着手稿的,是那个古朴的铜制罗盘,其表面在油灯昏昧的光线下,幽幽地泛着一种沉静而神秘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淡淡的,像是某种晒干的草药与陈年旧纸混合的微涩气息,又隐约夹杂着柴火燃烧后残留的、若有似无的烟熏味。这股气息奇异地萦绕在狭小的空间里,反而令人紧绷的心神稍稍安定下来。
萧玦反手轻轻关上身后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一声轻微却刺耳的“吱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他步履沉稳,落地无声,径直走到桌边,简洁地示意井生坐在那张唯一的板凳上。他自己则随意地靠坐在硬邦邦的床沿,双腿自然伸展,双手交叉着搁在膝盖上,姿态看似放松,但那双眼睛却异常平静,深处仿佛蕴藏着看不见底的深邃潭水。
“你看到了那个洞口。”萧玦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只是嘴角微微抿紧,流露出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审视意味。
井生紧张得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用力地点点头,双手无意识地死死绞在一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我…我不是故意跟踪你…我只是…”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额角处已经渗出细小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无妨。”萧玦干脆地打断他略显慌乱的解释,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井生脸上,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他的皮囊,“你说,要谈那口井。”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井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狂跳,震得他耳膜发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撞破胸膛冲出来。事到如今,再继续隐瞒似乎已经毫无意义,反而可能彻底失去这唯一的机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终于下定了天大的决心,用极低的声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说道:“那口井…我能看到一些…东西。”声音虽然微弱,却不再犹豫。
“看到什么?”萧玦立刻追问,眼神瞬间变得如鹰隼般锐利,身体也微微前倾,显露出全神贯注的姿态。
“看到…别处发生的事。”井生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眼神慌乱地闪烁着,不敢与萧玦对视,“看到李老爷和那个外来的风水师在密室里谋划…看到王老五家地底下埋着的那些古怪黑砖…只要…往井里投入一点东西…”他下意识地省略了关于投入物“珍贵”与否的关键细节,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后一道不愿触碰的防线,话语在停顿间,带着压抑而沉重的喘息。
萧玦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仿佛井生所说的一切都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嘴角甚至悄然浮起一丝若有若无、意味不明的笑意。等井生断断续续地说完,他才缓缓开口,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字字却清晰得如同玉珠落盘:“地眼通幽,映照大千。古籍中确有零星记载,然万中无一,皆为传说。没想到,竟在此偏僻之地,得见其踪。”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笃定。
他果然知道!井生心里猛地一震,既为这神秘能力被点破而感到震惊,又奇异地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一直紧绷的后背肌肉似乎也稍微松弛了一点。
“那…那个洞呢?”井生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带着急切,“洞里到底有什么?和你突然来到我们这儿有关系吗?”
萧玦沉默了片刻,浓密的睫毛低垂,似乎在心中仔细权衡着利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轻敲着身下的硬木床沿。终于,他抬起眼,开口道:“那洞,并非寻常洞穴,极可能是一条通道,或者说…一个入口。”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在寂静的柴房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感。
“入口?通向哪里?”井生身体不自觉地向前探去,追问道。
“通向这片连绵山脉的地气核心所在,或许,也正是许多人苦苦追寻、梦寐以求的‘龙穴’边缘地带。”萧玦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深邃,仿佛能穿透柴房简陋的土坯墙壁,望向群山深处,“我循着一些散佚古籍中的隐晦线索,以及…家族内部世代相传的记载,一路寻访至此。洞口处古老的封印已有松动迹象,但内部情况依旧混沌不明,既有天地生成的险恶阻碍,亦有人为布置的古老阵法,贸然闯入,十死无生,凶险万分。”
家族记载?井生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的词,心头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但他深知此刻不宜多问,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将这个疑问压回心底。
“那…李老爷他们…也知道这个洞的存在吗?”井生换了个更实际的问题。
“目前应该尚不知晓。”萧玦利落地摇头,动作干脆,“但他们寻找龙穴之心极为迫切,如此大规模地勘测挖掘下去,发现它不过是迟早的事。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摸清里面的底细。”
井生愣住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我们?”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重复着这个词。
萧玦的目光转向他,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近乎坦诚的意味:“我需亲身入洞探查,但此行凶险,必须有人在洞外策应,并能及时知晓外部一切动向。而你…”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身上这‘地眼通幽’之能,或许正是我们最大的依仗。它能助我们提前洞察洞中隐藏的杀机,避开致命陷阱,同时,也能让你在村中不动声色地监视李家庄的一举一动,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井生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快得让他几乎窒息,手心瞬间变得湿漉漉一片。合作?和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神秘莫测又似乎深不可测的书生合作?这念头本身就像天方夜谭。
“为什么…为什么找我?”井生忍不住脱口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和困惑,“你那么厉害,手段莫测,而我…我什么都不会,只是个普通村民…”
“因为你能‘看到’。”萧玦回答得异常直白,目光灼灼,仿佛要看进井生的灵魂深处,“而我,需要你这双能‘看到’的眼睛。此外,”他语气略微放缓,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你心性纯良,并非奸恶之徒,且真心在乎此村安宁。在阻止李家庄祸害此地这一点上,我们目标暂时一致。”他的话语清晰地点明了利害关系。
井生沉默了,深深地低下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双手,内心却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激烈地翻腾着。他不得不承认,萧玦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冷酷的现实。李家庄的威胁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单凭他自己微薄的力量,根本无法保护这个生养他的小村庄,更保不住那口与自己命运相连的古井。萧玦虽然目的成谜,令人捉摸不透,但迄今为止,他所做的确实是在帮助村子,而且他展现出的强大与智慧,是井生望尘莫及的。
“好!”井生猛地抬起头,眼神中的迷茫和犹豫被一种豁出去的坚定所取代,肩膀也随之挺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我跟你合作!但是,”他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退让的坚持,“你必须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能做出任何危害村子、伤害村民的事!”
萧玦看着他眼中那份执拗的守护之意,缓缓颔首,只吐出一个字:“可。”声音简短、低沉,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一个基于彼此深藏的秘密和眼前共同利益的、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联盟,就在这间狭小昏暗、弥漫着旧纸与草药气息的柴房里,在油灯那如豆般微弱、不断轻轻晃动的火苗映照下,在两张同样写满心事、各怀目的的脸庞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悄然达成了初步的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