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像谁撒了把碎银。
临水近郊的“迎客来”客栈外,赫然停着三辆挂着东齐亲卫标志的马车,车帘紧闭,铜环在雨里泛着冷光。两匹老马拴在屋檐下,缰绳被雨水泡得发胀,耷拉着脑袋打盹,偶尔甩甩尾巴驱赶落在鬃毛上的雨珠。客栈的门板紧闭,门缝里透出昏黄的油灯光,混着粗野的笑骂声和酒坛碰撞的脆响飘出来,在雨幕里荡开,格外刺耳。
“就在这儿。”
苏信蹲在斜对面的破庙里,青衫下摆沾满了泥浆,裤脚还在往下滴水。他指着客栈二楼最东侧的窗户,那里的灯亮得最久,窗纸上映着个模糊的人影,“我妹妹很可能被关在那间房,窗户对着后巷,巷子窄,方便动手。”
凌丰扒着庙门的破洞往外看,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在银灰色的短打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他数着客栈周围的亲兵,甲胄在雨里闪着零星的光:“亲兵有两百多人,分守前后门和楼梯口,个个腰间都挎着弯刀,硬闯肯定不行,若是引来城中大军,咱们这些弟兄不够填牙缝的。”
他摸出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水珠滚落,在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坑,“得声东击西。”
苏信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纸角都被雨水泡软了,借着庙外透进来的微光铺开——竟是客栈的平面图,墨迹虽有些晕染,却依旧清晰。
“我在安陵城时,常跟跑商的朋友来往,这客栈的王掌柜是我旧识,当年还帮过我不少忙。”
他指尖点在厨房的位置,那里画着个小小的“窖”字,“后厨有个地窖,原本是存酒的,角落里有个排水道,能容一人匍匐通过,直通后巷的暗沟。”
他抬头看向凌丰,眼里闪着精光:“我带十个人从排水道进去,直扑二楼救人。你带剩下的人,在前门制造动静,最好能点燃他们的马厩——马厩里堆着干草,一烧就着,准能吸引大半注意力。记住,动静越大越好,但尽量别真伤人性命,免得节外生枝,坏了救人的正事。”
凌丰挑眉,嘴角勾起抹少年人的桀骜:“你就不怕我毛手毛脚搞砸了?”
“龙统领说你是天生的将才,少年老成,比他当年稳当得多。”
苏信笑了笑,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在下巴凝成水珠,“我信他的眼光,更信你的本事。”
破庙里的士兵们早已按捺不住,纷纷摩拳擦掌,兵器碰撞的轻响混着粗重的呼吸声,在雨声里格外清晰。凌丰将短刀插回腰间,拍了拍苏信的肩,力道不轻不重:“放心,保证让他们顾头不顾尾,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雨势越来越大,像老天爷扯断了天河,无数条雨鞭狠狠抽打在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震得窗棂都在颤。
客栈里的喧哗声也愈发刺耳,一个粗嘎的嗓音穿透雨幕:“要说这苏小妞,真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那脸蛋嫩得能掐出水,那身段……啧啧,君主这次可真是捡着宝了!”
“可惜啊,是君主看中的人,咱们也就过过嘴瘾。”
另一个声音接道,带着令人作呕的猥琐笑意,“不过嘛……路偏人静的,要是能偷偷摸一把,就一把……咱不说,谁能知道?”
随即便有哄笑声附和,“有道理!等会儿换岗就去试试,那小娘子细皮嫩肉的……”
“砰”的一声闷响,凌丰攥着的拳头狠狠砸在庙柱上,陈年的灰尘簌簌落下,混着雨水打湿他的肩头。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沉,下颌线绷得像根拉紧的弦,牙咬得咯咯作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苏信也红了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强压着翻涌的怒火按住他的手,指尖冰凉得像块铁:“忍住。为了小雅,为了那三个还在牢里受刑的好汉,现在绝不能冲动。咱们一乱,就全完了。”
凌丰深吸一口气,雨水混着泥土的腥气灌入肺腑,像块冰碴子滑进喉咙,总算让他冷静了几分。他松开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几道红痕:“准备行动。”声音里裹着压抑的怒火,像烧红的烙铁浸了水。
半个时辰后,客栈后院忽然燃起熊熊大火。
马厩里的干草遇火就燃,噼啪作响,受惊的马匹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嘶鸣,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在雨幕里扯出一道灰黑色的巨带。
“不好了!快救火啊!”
凌丰带着士兵们在客栈前院大喊,故意撞翻了堆在门口的酒坛,陶片碎裂的脆响混着“哎呀”的呼喝,酒液汩汩流出,混着雨水在地面漫开,更添几分混乱。
客栈里的亲兵果然慌了神,大部分人顾不上披蓑衣,提着水桶、抱着棉被往后院冲,乱糟糟的像群没头苍蝇,只留下十几个守卫缩在楼梯口,眼神也不住地往后院瞟。
苏信趁机带着人钻进后巷的排水道,狭窄的通道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混着腐烂菜叶的酸气,污水没过脚踝,冰冷刺骨,每走一步都要踩着滑腻的淤泥。
他攥紧怀里的短刀,刀刃隔着布衫硌着心口——再忍忍,很快就能见到妹妹了。
“快到了。”
苏信拨开挡路的杂草,指尖在潮湿的泥墙上抹了把,指着前方透出微光的出口——那是块松动的石板,底下正是客栈后厨的地窖入口。
他示意士兵们拿出准备好的迷烟,油纸包一拆,辛辣的烟气便腾了起来,借着细竹管从地窖的缝隙里吹进去,像条无声的蛇。
片刻后,里面传来几声闷响,夹杂着含糊的“呃”声,显然是守在地窖附近的两个亲兵中招了。苏信率先爬上去,青衫在黑暗中如一道影子,手里的短刀泛着冷光,精准地抵住了一个刚从迷烟中挣扎醒来的亲兵咽喉,刀背压得对方喉结滚动。
“你们绑架的姑娘在哪里,带路。”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
亲兵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比地窖的滴水声还响,哆哆嗦嗦地举着油灯,领着他们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二楼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最东侧的房门外守着两个亲兵,正踮着脚往楼下看,嘴里还骂骂咧咧地抱怨着救火的同伴。
苏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个士兵像狸猫般扑上去,捂住他们的嘴,手肘在其后颈重重一磕,干净利落地将其打晕,软倒的身子被迅速拖进了杂物间。
“小雅!”
苏信推开门,门板撞在墙上发出轻响,他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像绷紧的弦终于有了松动的缝隙。
房间里,苏雅被绑在雕花椅上,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嘴角还留着干涸的血迹,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倔强。
看到苏信的瞬间,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在眼眶里打着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只是拼命摇头,眼里的焦急几乎要溢出来,分明是在示意他快走,别管自己。
“别怕,哥来救你了。”
苏信冲过去解开绳子,麻绳勒得她手腕发红,他心疼地用指腹擦去她嘴角的血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瓷器,“我们现在就走,回家。”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脚步声杂沓如雷:“人呢?地窖的守卫怎么都倒下了?”
“不好!楼上有动静,有人劫人!”
“快走!”
凌丰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果决。他不知何时已带着人绕到了后巷,正举着一架长梯靠在窗沿,雨水打湿了他的粗布短打,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强健的身形。
苏信背起苏雅,她很轻,像片羽毛压在肩头。
士兵们鱼贯爬上梯子,木梯在雨里微微摇晃。雨水打在苏雅的脸上,冰冷刺骨,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凌丰时,她愣住了——少年将军正举着短刀,警惕地望着客栈门口,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凝成水珠,眼神锐利如鹰,浑身散发着惊心动魄的英气,像株在暴雨里愈发挺拔的青松。
巷口的风似乎都停了,只有远处的火光映着他年轻的脸,在她心里烙下了一道无法言说的印记。
“这边走!”
凌丰挥了挥手,掌心的雨水甩成细碎的珠串,带着他们往后巷深处退去。巷子两侧的土墙爬满青苔,被雨水泡得发滑,脚步踩在泥泞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刚跑出没几步,客栈里的亲兵就追了出来,火把的光在雨幕中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拦住他们!别让这伙劫犯跑了!”
为首的亲兵嘶吼着,弯刀在火光中划出冷芒,溅起的雨水都带着杀气。
“苏信大哥,你带着你妹妹先走!”
凌丰猛地停下脚步,将短刀塞给身边的士兵,反手接过另一杆长枪——那是从晕过去的亲兵身上缴获的,枪杆还带着体温。
“我带两百弟兄断后!剩下的三百弟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定能护你们平安回燕回山。”
“不行!”
苏信也停了下来,雨水打湿了他的青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身形。“要走一起走!你断后太危险!”
“别废话!”
凌丰厉声喝道,长枪在雨水中划出一道冷弧,枪尖挑破雨帘,带起一串银亮的水珠,“龙弈哥早就嘱咐过,务必护你们兄妹周全!你妹妹受了伤,经不起半点耽搁!我在这儿拖住他们,你们先回燕回山报信,龙弈定会来接应我!”
他看向苏雅时,语气忽然放缓了些,带着少年人难得的温和,“苏姑娘,保重。”
苏雅望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脸庞,睫毛上挂着水珠,像落了层碎星。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麻又软,脸颊莫名发烫。她低下头,指尖绞着衣角,轻声道:“你……将军也千万保重。”声音细得像雨丝,却清晰地传到了凌丰耳中。
苏信还想说什么,却被凌丰猛地推了一把,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两步:“快走!再晚就真来不及了!”
亲兵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已经照亮了巷口的拐角。
凌丰不再犹豫,带着士兵们迎面冲了上去。长枪舞动如飞,枪缨的红绸在雨里炸开,溅起的水花在火光中闪着银光,少年将军的身影在乱军之中穿梭,时而跃起,时而旋身,枪尖所至,亲兵纷纷倒地,如同一道不可阻挡的闪电,劈开了汹涌的人潮。
“哥,我们走吧。”
苏雅拉了拉苏信的衣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目光却忍不住一次次回头望去,望着那个在火光与雨幕中浴血的身影,“他……他会没事的。”
苏信望着凌丰浴血奋战的背影,那背影在混乱中依旧挺拔。他咬了咬牙,狠狠心转过身,背起妹妹,带着士兵们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雨幕深处。凌丰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妹妹安全送回燕回山。至于凌丰……他相信那个少年将军,一定能创造奇迹。
巷子里的厮杀声、兵器碰撞声、暴雨冲刷声交织在一起。苏雅伏在哥哥背上,听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声响,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混着雨水,打湿了苏信的衣襟。她悄悄攥紧了衣角,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着那个银枪少年,祈祷他能劈开雨幕,平安归来。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扯不断的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