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夜风卷着江雾,吹得祠堂千百盏油灯明灭不定,宛如满天星斗坠入凡尘。
程高一夜未眠,他靠在冰冷的门柱上,身体僵硬,精神却如一张拉满的弓。
他守着这满堂摇曳的灯火,也守着祠堂外那无数双在昏黄光晕中执针的、颤抖的手。
然而,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浓得化不开的江雾竟如退潮般悄然散去。
黎明的微光刺破黑暗,照亮了祠堂前的空地,程高瞳孔骤然一缩——人,全都不见了。
昨夜那片黑压压的人海,那些虔诚而绝望的身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剩下满地狼藉,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疯狂。
自制的针具散落一地,形态各异,却都带着一股子蛮荒而决绝的气息。
磨尖的鱼骨被直直插在湿润的泥土里,密密麻麻,宛如一片丛生的白色荆棘。
几根被磨得锃亮的绣花针斜倚在石阶上,针尖沾着泥,针身已泛起淡淡的微锈。
更有甚者,一张用炭笔画在粗布上的经络图,被清晨的露水浸透,穴位线条变得模糊不清,宛如一道道泣血的泪痕。
程高怔怔地立在原地,良久,胸口那片潜藏于皮肉之下的青铜纹路,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灼烫感。
他一个激灵,浑身冰凉的血液仿佛瞬间被点燃——昨夜所见,并非幻觉!
他缓缓走下石阶,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根最近的鱼骨针。
针身粗糙,打磨的痕迹清晰可见,带着主人的体温和汗水的余味。
当他将鱼骨针翻过来时,指尖触摸到几道极细的刻痕。
他凑近一看,只见上面用另一种尖锐物刻着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母喘三日,试此穴。”
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骨髓。
程高脑中如遭雷击,瞬间一片空白。
他猛然醒悟,这些人,根本不是来拜他为师的信徒。
他们是走投无路的病人,是绝望的家人,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此求活命的蝼蚁!
他们听了他的传法,不等他细说,不等他演示,就已迫不及待地开始自己摸索,自己刻方,自己……治病救人!
第三日,惊雷终究炸响。
邻村的王寡妇,听信了祠堂传出的“灸法”,用一根粗陋的鱼骨针,为自己久咳不止的儿子灸肺俞穴。
可她哪里懂得深浅,一针下去,误刺太深,滚烫的针身灼伤了稚嫩的皮肉,孩子当场高热不退,昏厥过去。
消息如风暴般席卷了周遭村落。
午后,村中族老带着十几个怒气冲冲的壮汉,用门板抬着那昏迷不醒的孩童,怒闯程氏祠堂!
“程高!你给我滚出来!”族老须发皆张,一脚踹开虚掩的祠堂大门,声如洪钟,“你妖言惑众,教人乱针,这是在杀人!”
昏迷的孩子被重重地放在了祠堂中央的石案上,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微弱。
程高快步走出,面对众人喷火的目光,他没有一丝辩解。
他的视线只落在孩子身上,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嘈杂:“取冷水,浸湿布巾,敷在他的额头、颈侧和腋下。再去后院寻紫苏叶,捣烂取汁,滴入鼻中。”
众人一愣,被他镇定的气场所慑,竟下意识地分头照做。
冰冷的布巾敷上,孩子的体温似乎降下几分。
紫苏汁滴入鼻腔,一股辛辣之气直冲脑门,昏迷中的孩子喉咙里发出一声难耐的咕哝,随即猛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竟悠悠转醒,哭出声来。
“活了!醒了!”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族老和王寡妇又惊又疑地看着程高,脸上的怒气尚未消散,却已添了几分敬畏。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以此为傲,斥责他们鲁莽时,程高却做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举动。
他猛地后退两步,双膝一软,“噗通”一声,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从怀中摸出一根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左臂的手三里穴,针尖没入,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衣袖。
“我传法不周,宣讲不细,致使稚子受难,此责,在我师门!”他声音铿锵,掷地有声。
随即,他高声对身后负责记录的弟子喝道:“记事者,录!‘肺俞深不过三分,虚症宜轻灸,忌重刺’。将这十六字,立刻给我刻在祠堂外的新石板上!”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错在我。但你们听着,若我不教,你们面对病痛,便永无试错的机会!若我教了,你们却因畏惧一次错漏而不敢再试,那我涪翁一脉的医道,终究也只是一件摆在祠堂里的死物!”
一番话,如重锤击心。
族老脸上的怒气彻底化为震撼与羞愧,他沉默了良久,最终弯腰抱起自己的孙儿,对着程高深深一揖。
临走时,他将那根肇事的鱼骨针,轻轻放在了祠堂的门槛上。
那不是归还,是供奉。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程高独自坐在后山崖洞之中,借着一盏油灯的光,整理着那本残缺的《无名针谱》,将白日里新得的十六字戒律一笔一划地增补上去。
忽然,他感觉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如同地脉深处的心跳。
紧接着,岩洞的石壁缝隙中,竟丝丝缕缕地渗出一缕淡青色的雾气。
程高呼吸一滞——这气息,这征兆,正是师尊涪翁晚年在此地调息时,引动地气的景象!
雾气之中,仿佛有低语声响起。
那声音并非经由耳朵听见,而是像一道微光,直接照进了他的神识深处:“……针非律令,乃火种……畏错者,不配执之……”
话音未落,满洞的青色雾气骤然向内一收,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有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从岩缝间悄然滴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他摊开的掌心。
露珠触及皮肤的瞬间,立刻化作一道微不可见的流光,闪电般没入了他胸口的青铜纹网之中。
程高浑身剧震,猛然顿悟!
师尊并未真正消失,他的神魂,他的医道意志,已与这片大地的医脉融为一体,成了这方水土的共鸣者!
凡是心怀诚念、为救死扶伤而施针者,皆有可能在冥冥之中,引动他留下的一丝残念,获得点化!
数日后,柳文谦的遗孀,那位坚强的女人,带着一份由她和村中药农共同改良的“水针合剂”新方,与百草盟的众人齐聚于涪水之畔。
他们没有藏私,而是当众立下了一份“三不三允”的血盟之约。
不私藏验方、不阻他人试针、不借医敛财。
允公开纠错、允合议新方、允游学授技。
几十个粗糙的、沾满泥土和草药汁液的指头,蘸着鸡血,重重按在一块新制的泥板之上。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药师颤抖着声音道:“柳先生是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方子,我们……我们不能再用乡亲们的命去试了!”
程高站在一旁,看着那份朴素却重于千钧的盟约,眼眶泛红,含泪点头。
他亲手将这份“百草盟约”誊抄下来,郑重地增补进了《无名针谱》的序言之中,并在末尾写下自己的感悟:“医非一人之智,乃万民之共业。”
半月之后,程高的足迹已踏遍了方圆数十里的山村。
当他巡至最偏远的深谷李家坳时,远远看见一户农家院中,一个妇人正用一截烧黑的木炭,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儿子的背上描画着“风门穴”的位置。
画好后,她从一旁的火盆里,用木筷夹起一根烧得微微发红的细铜丝,对着那炭笔画出的黑点,极其迅速地轻轻一烫。
“滋”的一声轻响,伴随着一股皮肉的焦糊味。
那原本咳喘不止的小儿,竟真的奇迹般渐渐平息了喘息。
妇人见到程高,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面露喜色:“先生!您来了!我听去祠堂那边的人回来说,新刻的石板上写了‘火疗亦可代针’,我们这山坳里穷,实在找不到合适的针,就……就只好用这个法子了!”
程高凝视着那孩子背上小小的、焦黑的烫点,胸口那片青铜纹路,在这一刻炽热如燃!
他缓缓闭上双眼,竟真切地感应到,脚下的大地医脉深处,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带着无尽的欣慰与释然。
仿佛师尊涪翁,终于看见了他最想看到的景象——他的医道,已经活了过来。
它不再需要青铜印来证明真伪,不再拘泥于针石的形态,它已化作一捧火种,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顽强地生根、发芽。
程高缓缓在妇人身旁盘坐下来,从怀中取出那本柳文谦的遗方残卷。
他翻到最后一页,在那改良过的“水针合剂”方子下面,用随身携带的炭笔,郑重添上了一行小字:“此法可行,然铜丝过赤恐伤经络,改以温热陶烙为宜。”
他写完,抬头望向这片被群山环抱的李家坳,胸口的灼热感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发强烈。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片山谷的地脉之气异常活跃,仿佛有一股更深沉、更古老的力量在这里沉睡、共鸣。
这感觉,远比在师尊崖洞中更为强烈。
这李家坳,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他决定,要在这里多留几日,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