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驿站的屋檐仿佛挂上了一道无休无止的水帘。
断崖之下,泥泞的官道旁,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倒在血泊中的旅人。
他浑身剧烈抽搐,面色青紫如茄,口角溢出夹杂着血丝的白沫,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是厥逆重症!
程高心中一沉,此症发作迅猛,气血暴乱,封闭心脉,稍有耽搁,便是神仙难救。
他翻身下马,左手已探入怀中,准备取出那套跟随他三十余年的金针。
然而,就在他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紫檀木匣时,一道瘦小的身影已然从道旁的山壁凹陷处闪出,快如狸猫,抢先一步跪在了旅人身侧。
那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采药少女,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粗布衣衫紧紧贴在身上,背后的药篓里还散发着潮湿的泥土与草药混合的清香。
她手中没有金针银针,只有一根不知从哪截断的竹枝,被她用石片磨得尖锐,顶端却依旧带着几分生涩的毛刺。
程高眉头微皱,正欲出声阻止,却见少女的动作虽显慌乱,目标却异常明确。
她毫不犹豫,以那粗糙的竹针,对准女人鼻下唇上的凹陷处,狠狠刺下!
“人中穴!”程高瞳孔一缩。
一针下去,女人猛地一颤,抽搐的幅度竟小了几分。少女见状,
“涌泉穴!”
两针皆是起死回生之要穴!
手法虽然生涩,力道也全凭一股蛮劲,但认穴之准,时机之妙,竟不差分毫!
“呃……”
一声悠长的呻吟自旅人喉间挤出,仿佛堵塞的河道被炸开了一道缺口。
他猛地咳出一口黑血,那骇人的青紫色竟肉眼可见地缓缓褪去,呼吸虽依旧微弱,却已然平稳下来。
成了!
程高站在一旁,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看着少女用衣袖擦去额头的雨水和汗珠,那双在雨夜里格外明亮的眼睛,充满了救人之后的纯粹喜悦。
“小姑娘,你这针法,师承何人?”程高压下心头的震动,声音沙哑地问道。
少女被他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抬起头,见他气度不凡,连忙摇头:“我……我没有师父。我娘不识字,但会唱村里传下来的《针歌》,里面说了人中能救急。我哥……我哥以前跟过一个游方郎中,郎中有一本破破烂烂的《误针录》,我哥念给我听过,说涌泉穴能引火归元,治这种突然倒下的病……”
《针歌》?《误针录》?
程高无言。
那是流传于乡野之间,被正统医者视为鄙陋之言的歌谣,是被斥为旁门左道的残篇。
可就是这些“鄙陋”与“残篇”,却在此刻,在这暴雨倾盆的荒野,救下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低头看向自己怀中那精致的紫檀木匣,里面是涪翁亲授、代代单传的金针。
他守着这“真传”,视若性命,却险些忘了,医道的根,本就生于民间,长于乡野。
一道惊雷滚过,照亮了他晦暗不明的脸。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程高大步上前,在少女惊恐的目光中,将那紫檀木匣整个塞入她怀中。
木匣触手温润,与她冰冷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这……这是什么?我不能要!”少女吓得连连后退。
程高看着她,目光前所未有的清澈:“我没有师父,这针,便代师。”
话音未落,他已霍然转身,重新跨上骏马,决绝地冲入无边的雨幕之中,只留下一句话在风雨里飘散:
“记住,执针的,就是传人。”
回到百草盟祠堂时,天已蒙蒙亮。
程高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无视众人惊愕的目光,径直走到供奉着涪翁牌位的祠堂中央。
在百草盟上百名医者的注视下,他缓缓解下腰间那佩戴了三十余年、从未离身的紫檀木匣,郑重地放在了供桌之上。
“盟主,您这是……”柳妻上前一步,眼中满是担忧。
程高环视众人,声音不大,却如洪钟大吕,在每个人心头响起:“此针,乃先师涪翁所授,是为‘涪翁真传’。我持此针三十余年,恪守师门规矩,不敢有丝毫逾越。但昨日,我见一村女以竹针救人于危难,方才顿悟。”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医道,非一人一派之私学!从今日起,百草盟再无‘涪翁真传’,只有‘执针之人’!此针留于此地,为天下共鉴!”
满堂哗然!
柳妻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随即,她眼中流露出了然与支持。
她上前一步,对众人道:“夫君之意,我明白了。我提议,于祠堂后山,立‘针迹碑林’。凡我百草盟内外,任何一人,无论身份,不拘男女,只要以针术救下一人,皆可来此,在石碑上刻下一记针名。不记医者姓氏,只录救治之时日、所用之穴位、所得之疗效!”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医者浑身颤抖,老泪纵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记名,只记针……这……这才是师尊毕生所求的‘道归于民’啊!”
就在众人心神激荡,为这开天辟地般的变革而震撼之时,异变陡生!
整座祠堂,乃至整个后山,都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那不是寻常的地震,而是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雄浑的共鸣!
“轰隆——”
祠堂中央的地砖猛然裂开,九块厚重无比的青石,竟缓缓从地底升起!
每一块青石都古朴无华,却在接触到外界空气的瞬间,表面浮现出无数道流光溢彩的金纹,那些金纹交织盘旋,赫然是《针经》、《诊脉法》等早已失传的全部篇目!
金光万丈,将整座祠堂照得亮如白昼。
一个高大而虚幻的身影,缓缓立于九块青石之上。
正是百草盟的开山祖师,李柱国!
他的虚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实,胸口那枚象征着医道传承的青铜印记,正熠熠生辉,散发出磅礴浩瀚的气息。
李柱国目光温和地扫过程高,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缓缓抬起手。
他胸口那枚青铜印记应声而动,化作一道璀璨的光雨,纷纷扬扬地洒下,没有落入任何人身上,而是尽数融入了脚下的大地,融入了那九块青石之中。
“……程高,你做得很好。”祖师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又好似在地脉深处回响,“吾道,已非汝一人之担,乃是万民之薪火。印归于地,针归于野,人能执道,道自流传。”
话音落下,虚影与金光一同消散,剧烈的震颤也戛然而止。
那九块承载着失传绝学的青石,缓缓沉回土中,地面严丝合缝地闭合,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唯有祠堂的朱红大门上,多了一行深刻入骨的字迹:
针落无痕,因已入心。
数日后,沙盘村。
这里是百草盟为流离失所的孩童设立的学堂,一个双目失明的盲童,正握着一个新入学童的稚嫩小手,将一根磨滑的骨针,轻轻点在学童自己的手背虎口处。
“这里,就是‘合谷’。感觉到了吗?酸、麻、胀,这就是针感。”盲童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学童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异样感觉,眼中充满了新奇与敬畏,他小声问道:“师兄,我这样……也算是‘执针人’了吗?”
盲童笑了,他摸索着取下自己颈间挂着的一枚用青木雕刻的、朴素的针形徽章,小心翼翼地系在了小学童的衣领上。
“你针落救人的那一刻,就是了。”
远处,程高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微笑。
就在此时,他感到胸口一阵灼热,那片跟了他大半辈子的青铜纹网,最后一次闪耀出温润的光芒,随即彻底隐去,皮肤恢复了光洁,再无半分痕迹。
医道传承之印,已无需再显于一人之身。
傍晚,程高回到江畔的草庐,取出那本他亲手整理,耗尽心血的《无名针谱》。
他本打算将此卷封存,作为最后的纪念。
谁知,他刚将书卷置于案上,一阵江风吹入,那本厚厚的针谱竟无风自动,书页哗哗作响。
紧接着,在程高震惊的目光中,全卷书页一页页碎裂开来,化作千万只洁白的纸蝶,打着旋儿,随着江风飞出窗外,散入茫茫天地。
程高没有去追,也没有去阻拦,他只是缓缓起身,走到门外,仰首而立。
那些纸蝶,飞过村寨,掠过山间的医棚,有的落在了田间农妇的针线囊里,有的飘到了病榻上老妪的枕边,更多的,则是落入了那些正在呀呀学语的孩童手中。
一片残页,打着旋儿飘落到后山新立的针迹碑林前,恰好贴在一块刚刚刻下的石碑上,补全了一位年轻医者记录的“胎息针法”的最后一个字。
夜色渐深,星垂平野。
涪水两岸,燃起点点灯火,如繁星落入凡尘。
每一盏灯火之下,或有老者在向儿孙吟诵着古老的《针歌》,或有学徒在石碑前认真地摹刻着新的针迹,或有母亲正用一根缝衣针,笨拙却温柔地为发热的孩子按压着穴位。
程高独立江畔,晚风拂动他的衣袍。
他忽然感到指尖微微一动,仿佛有一缕无形无质的针意,自广袤的大地脉络中升腾而起,穿过他的身体,直入心神。
那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力量,而是千千万万个“执针之人”的意念汇聚而成的洪流。
他释然地轻笑出声,仰望漫天星河,仿佛听见了天地间有千万个声音在低语,最终汇成了一句清晰无比的话语:
“针在,道在。”
风过处,再无师徒,再无典籍,唯有执针者,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