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改道,必先有暗流涌动。
涪翁焚尽医典的第十五天,三十六村之地,已成百家争鸣的试验场,亦是乱象丛生的修罗界。
“舌诊九色法”的信徒们,日日对着铜镜伸出舌头,试图从舌苔的斑斓色彩中窥见五脏的兴衰。
“星象配穴术”的传人,则夜观天象,将星辰轨迹与人体穴位一一对应,声称能借星辰之力,逆转生死。
更有甚者,创出“梦语断疾诀”,竟在病人床前彻夜不眠,只为捕捉几句呓语,将其奉为诊病的金科玉律。
乱象的顶点,在一个名为“鸡子渡厄”的疗法中爆发。
王家村的一个郎中,声称以雄鸡之血涂抹于孩童百会、涌泉二穴,可将痨病之邪气渡入鸡身。
村人愚信,竟将一个七岁痨病孩童按在门板上,滚烫的鸡血泼洒而下,那孩子非但未见好转,反而当夜高烧不退,浑身抽搐,眼看就要一命呜呼。
另一村落,则被“月华针”所蛊惑。
每逢月圆之夜,村中男女老少便赤身露体,躺在村口的空地上,任由“神医”用银针刺入肌肤,据说是在接引月华精华,以求百病不侵。
那银晃晃的一片肉林,在清冷月光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荒唐。
柳妻坐镇议政堂,短短三日,连下三道禁令,严禁此类以人命为儿戏的妄为之法。
然而,禁令如石沉大海,民间暗流汹涌,反而愈演愈烈。
“涪翁焚典,就是告诉我们,旧路已断,天不绝人,我等自当寻觅新途!”这句不知从何而起的话,成了所有疯狂行径最坚实的挡箭牌。
半月之后,议政堂重开。
这一次,堂外黑压压跪了一片人,正是那些新法的创造者与追随者。
柳妻面沉如水,目光如电,扫过众人。
她没有先治罪,而是让人将那因鸡血疗法而垂危的孩童抬了上来。
孩子面色紫绀,呼吸微弱,他的父亲,也就是那个首倡此法的郎中,抖如筛糠。
“医者,先自医,再医亲眷,后医他人。此乃天道。”柳妻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今日,我便给你们一个机会。凡创一新法,必先在自己身上试足三日,确认无虞,再施于亲眷。若亲眷亦安然无恙,方可报备议政堂,由众议定夺是否推广。此为‘容错’之界,越界者,杀无赦!”
她的话音未落,指向那惶恐的郎中:“你,上前。”
郎中连滚带爬地跪到堂前。
“你儿高热不退,邪火攻心。”柳妻冷冷道,“我亦有一法,名为‘指压三里’。以你之手,施于你儿足三里穴。若一个时辰内热退,你可活,你儿可活,你那渡厄之法,亦可存。”
郎中面露惊疑,这算什么法子?
不用针,不用药,只用手指?
但他别无选择,在众人注视下,他颤抖着双手,按照柳妻的指点,找到了儿子膝下三寸的穴位,用拇指死死按了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议政堂内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孩子身上。
一炷香后,孩子急促的呼吸竟平缓了些许。
半个时辰后,他额头的滚烫似乎退去,脸上的紫绀也淡了几分。
一个时辰刚到,那孩子竟悠悠转醒,虚弱地唤了一声“爹”。
郎中喜极而泣,叩头如捣蒜。
满堂哗然!
众人这才明白,柳妻的“容错”并非放任自流,而是用最严苛的代价和最直观的效果,为这场失控的探索划下了一条血色的边界。
“鸡子渡厄,荒谬绝伦。”柳妻一锤定音,“但以力导气之念,尚有可取之处。此法,去其血,留其穴,改为‘指压三里退热法’,入档存续。”
一言既出,众人心中凛然。原来,她要的不是扼杀,而是筛选!
这场风波之后,各村的狂热稍稍降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谨慎的求索。
此时,一个目盲的少年,开始在村落间游走。
他叫阿目,双眼虽不能视物,心却比明镜还要亮。
一日,他行至李家村,正遇一个“神医”手持铜铃,在为一妇人治病。
那铜铃摇得震天响,“神医”口中念念有词,声称是以音律震荡,驱散病人体内瘀滞。
可阿目侧耳倾听,却发现那妇人的气息在铃声中愈发紊乱,病痛之色更重。
村民皆以为神迹,唯有阿目静坐一旁,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清朗:“铃声乱人心神,非是治病,乃是致病。”
“神医”大怒:“你这瞎子,懂什么玄妙音律!”
阿目不理他,只对那妇人的家人道:“可否开铃一观?”
家人半信半疑,在那“神医”的阻拦下,强行夺过铜铃,将其拧开。
众人凑上前一看,无不骇然——铜铃之内,竟被灌满了细碎的铁砂!
铃声摇动时,铁砂相互撞击,发出的并非悦耳之音,而是一种尖锐刺耳,足以让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阿目轻轻一叹,面向众人:“医法万千,或有真伪。但人心不正,真法亦可为恶。不是法假,是人心藏了沙。”
言毕,他向众人提出了名震三十六村的“三问法”。
“一问施法者,此法可曾自疗?若不敢用于己身,何以施于他人?”
“二问此法效用,其理何在?是通经活络,还是调和阴阳?若说不清道不明,便是无根之木。”
“三问此法若败,如何补救?凡事皆有万一,若无万全之策,便是拿人命当赌注。”
此三问一出,如三面照妖镜,让许多故弄玄虚之辈无所遁形。
各村争相效仿,一时间,那些光怪陆离的疗法少了七成,留下的,都是敢于接受拷问的探索者。
远在深山茅屋中的涪翁,听闻此事,捻须微笑。
他随即遣出弟子,将一种特制的草药汁液,悄无声息地混入七个村落的水源之中。
此药无毒,只会让人产生低热、脉象滑数的症状,与一种古籍记载的“湿瘟”极为相似,却绝不伤及性命。
一场“假疫症”,就此拉开序幕。
涪翁藏身于山巅林间,如鹰隼般俯瞰着这七个被他选中的试验场。
有的村子立刻翻出残存的《针经》记忆,严格按照古法,针刺曲池、合谷,以求清热解表。
有的村子则大胆创新,一个中年人创出“水镜观气”之术,让患者立于水盆之前,他自称能从水面倒影的气色变幻中,找到病灶所在。
更有趣的是,一群孩童在阿目的启发下,竟在地上用石子画出经络图,玩起了“跳格游戏”,每跳一格,便拍打身体对应部位,称之为“石子通络法”。
涪翁手持竹简,将各村的施治方法、起效时间、患者反应一一记录在案,他深邃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心中暗自评判:“旧法虽稳,却失于刻板。新法虽灵,却易走极端。至于那些孩童的嬉闹之法……反倒暗合了疏导之意。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涪翁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第十天,一场真正的瘟疫,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一种前所未见的“哑性症”如同黑色的潮水,迅速蔓延开来。
患者初时只是行走僵硬,如同木偶,三日后,便口不能言,喉中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双目圆睁,满是恐惧,却发不出一句求救。
七日之内,必僵立而亡,化作一具保持着行走姿态的恐怖雕像。
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无论是遵循古法的针灸,还是新创的“水镜观气”,甚至是被涪翁暗赞的“石子通络法”,在真正的死神面前,尽数失效!
有村落开始焚香祷告,祈求鬼神庇佑。
有村落则封锁水源,认为病从水入,妄图断水避祸。
人心惶惶,争论不休,昨日还在为新旧之法争得面红耳赤的众人,此刻却都束手无策。
“都给我住口!”柳妻的怒喝在议政堂炸响,她一掌拍碎了案几,“现在是争论谁对谁错的时候吗?是救人!救人!从此刻起,停下所有法门之争!无论新法旧法,黑猫白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凡有任何方法,能让患者症状缓解一丝一毫,立刻上报,即时共享!”
她指向堂外,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在村口立起一面大鼓!每救回一人,或使一人的病情出现明确好转,便重击鼓三响!我要让所有村子的人都听到,我们没有放弃,我们还有希望!”
死寂的村落里,争吵平息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死亡赛跑的悲壮。
盲童阿目没有参与那些徒劳的尝试,他带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在一块巨大的沙盘上,用不同颜色的石子,标记出每一个“哑行症”患者的住处。
一天一夜,沙盘上密密麻麻。
阿目用他那没有焦距的眼睛“看”着沙盘,用手一遍遍地触摸着石子的分布。
忽然,他停了下来,手指点在沙盘的西北角。
“所有患病的人,都饮用过从卧龙涧流下来的水,对不对?”他问身边的孩子。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确认了。
卧龙涧是上游最大的一条支流,几乎所有村子都取其水。
“不对……不仅仅是卧.龙涧。”阿目眉头紧锁,手指在沙盘上划出一条更细的线,“是卧龙涧在‘鬼愁坡’下的那一小段分支!只有喝了那里的水的人,才会发病!”
一个惊人的推论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猛地站起,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我明白了!病从水入,但其性阴寒,不入脏腑,而是潜于肠外,结于膜原,故而经络不显,百药无效!此症,络在肠外!”
他抓住身边一个懂些针术的村医,急切地道:“快!取一患者,避开腹内脏器,于肚脐旁开三寸之地,以虚针引气,不必刺入,只需以针尖之气,引动膜原之寒邪外泄!”
“腹外三寸?虚针引气?”那村医大惊失色,“这……这闻所未闻!腹部乃元气之海,岂能妄动!”
“没有时间了!”阿目嘶吼道,“信我一次!”
那村医看着帐篷里一个已经口不能言、身体开始僵硬的青年,又看了看阿目那张写满笃定的脸,一咬牙,取出了一根最细的银针。
他颤抖着手,按照阿目的指点,找到了位置,将针尖悬于那青年腹部皮肤之上,缓缓催动自己微薄的气力。
时间仿佛凝固了。
忽然,那本已如木偶般的青年,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却清晰无比的呻吟。
“呃——”
这声音,仿佛是破开混沌的第一道惊雷!
那村医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成了!真的成了!
下一刻,村口那面沉寂了数日的巨鼓,被用尽全身力气地擂响。
咚!咚!咚!
鼓声三通,沉重而雄浑,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滚过山峦,越过田野,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被绝望笼罩的村落,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不是终结的号角,而是第一声希望的回响。
在死寂的黑暗中,一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就此亮起。
而随着这三声鼓响,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或惊或喜,或贪婪或敬畏,齐齐地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新的道路已被劈开,而走上这条路的,又将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