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妻的话音仿佛一道无形的涟漪,在死寂的荒村中荡开。
风穿过破败的门窗,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像是无数饥饿的亡魂在低诉。
这片土地的苏醒,并非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而更像是一头濒死的巨兽,在弥留之际,发出了第一声痛苦的喘息。
阿禾的目光越过颓圮的院墙,投向更远处的地平线。
那里,灰蒙蒙的天与黄褐色的土地连成一片,死气沉沉,看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
他的心,也随着这片景象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间茅屋的破门后,传来一阵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微弱如蚊蚋的呻吟。
两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屋里光线昏暗,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病人独有酸腐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正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
那孩子约莫五六岁,双眼紧闭,面色蜡黄,嘴唇干裂得泛白,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
阿禾一步上前,蹲下身,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小儿枯柴般的手腕上。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寸关尺三部脉象,细若游丝,几不可闻。
六脉将绝,这是油尽灯枯之兆。
正当他凝神聚气,准备调动体内那微弱的“泥印”之力施救时,异变陡生!
“咕……咕噜噜……”
一声响亮得不成比例的腹鸣,从那小儿的腹中猛然响起,像是沉寂的火山深处传来的第一声轰鸣。
紧接着,阿禾惊骇地看到,那孩子皮包骨头的腹部,“中脘穴”的位置,竟随着这声腹鸣剧烈地鼓起,又凹陷下去。
这还没完!
每当那“中脘穴”搏动一次,其下的皮肤便会浮现出一道纤细如发丝的金线。
那金线并非静止,而是如一条活着的金龙,从“中脘”出发,沿着一道玄奥的轨迹向下腹游走,其形其势,竟与人体经络图中的“足阳明胃经”主络分毫不差!
柳妻也发现了这惊人的一幕,她失声低呼,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循着那金色的脉络虚虚划过。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金线之下并非由心火或真气引动,而是一种更为原始、更为霸道的力量——饥饿!
是极致的饥饿,化作了灼烧经脉的烈火,在强行冲开闭塞的通路!
柳妻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她抓着阿禾的手臂,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阿禾,你看!不是人要治病……是这孩子的身体自己,在饿到极处时,点亮了求生的针道!”
话音未落,另一桩奇事接踵而至。
那抱着孩子的母亲,眼见孩子腹部异状,以为是回光返照,悲痛欲绝,一滴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滑落,不偏不倚,正好滴在孩子的面颊上。
泪珠没有滚落,而是在接触到孩子皮肤的瞬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它沿着孩子眼下的“承泣穴”,滑向鼻翼旁的“四白穴”,竟在干枯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微弱却清晰的荧光轨迹!
那轨迹一闪而没,却像是一根无形的银针,精准地刺入了这两处醒神开窍的要穴。
“唔……”
原本毫无声息的孩子,眼睫毛竟微微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猫儿般细微的呜咽。
这声呜咽,对那位母亲而言,不啻于九天惊雷!
她呆住了,连哭都忘了。
柳妻却看到了更多。
那滴完成了使命的泪珠,从孩子脸上滚落,掉进了屋角的泥土里。
就在泪珠渗入的那个点,一株比发丝还细的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迎风舒展,转瞬间便长成了一株寸许高的细草。
其叶狭长,形如菖蒲,根部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气,竟与名贵的“苏合香”有七分相似!
柳妻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那株凭空而生的药草,泪水夺眶而出:“我懂了……我懂了!最苦的泪,原来是最纯的引药——情至极处,天自降方!”
希望之火在两人心中燃起。
但新的问题摆在眼前,他们既无金针,也无良药。
空有惊世骇俗的发现,却无法施以援手。
阿禾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墙角一堆干枯的树枝上。
他脑中灵光一闪,快步走过去,折下一根最干、最直的枯枝。
他要行灸法!
以火代针,温通经脉!
他将枯枝一端凑近屋里唯一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
火苗舔舐着枝尖,就在即将燃起寻常火焰的瞬间,那枯枝的顶端,竟“噗”的一声,绽放出一团豆粒大小的金色光芒!
那不是火焰的橘红,也不是高温的炽白,而是一种凝而不散、静谧温暖的金色光辉。
它在燃烧,却没有烟,没有温度,仿佛是传说中的“静火”自燃!
阿禾心中一动,涪翁那苍老而宏大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悄然轻响:“饥土育真-火,枯枝亦可为针——当人心向生,万物皆可承道。”
原来如此!
阿禾心中再无半分疑虑,他手持这根奇异的“骨针”,以那点金光为针尖,轻轻点向那孩子腿上的“足三里”大穴。
金光触及皮肤,孩子没有丝毫被灼痛的反应,反而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一股肉眼不可见的暖流,顺着那条由饥饿点亮的金色胃经,缓缓上行,滋养着他几近枯竭的五脏六腑。
柳妻在一旁仔细观察着那点金光的跳动,她惊奇地发现,那火焰明灭的节律,竟与师门绝学《针歌》中的“九拍”心法完全一致!
这一夜,阿禾与柳妻走遍了整个荒村,用这天地间最原始、也最神奇的针与药,将十余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村民拉了回来。
当他们准备离开,继续深入这片饥饿的大地时,夜色已深。
山路崎岖,伸手不见五指。
正当他们辨不清方向时,忽然看到远处的山腰上,亮起了三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黑夜里浮动的萤火。
两人精神一振,朝着光亮处走去。
靠近了才发现,那竟是三户仅存的人家,正将家里最后的柴火投入灶膛,煮着一锅气味苦涩的草根。
他们是在用最后的余温,为家中的病人驱散死气。
诡异的是,那三股从烟囱里升起的炊烟,在升到半空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随风散去,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汇聚成一线,笔直地指向村后一座极为隐蔽的山洞。
阿禾与柳妻跟着炊烟的指引,找到了那个山洞。
洞中,竟还躺着十多个气息奄奄的病患,他们都是被家人悄悄转移到这里,希望能躲过肆虐的“病气”。
显然,那些生火的人并不知道这个山洞,但他们求生的意念,竟让炊烟化作了路标!
阿禾伸出手,虚虚抚过洞口那道若有若无的烟柱,感知着其中热流的分布与走向。
他愕然发现,这三股烟流交汇盘旋,其热力场的分布,竟暗合医家秘传的“三才灸阵”!
柳妻望着洞内外那些或昏迷、或挣扎的村民,长长地叹息:“他们不懂医,不懂阵法,可当求生之心相通时,连最后一口热气,都成了救命的针引。”
洞内,阿禾开始尝试教授那些尚有意识的村民,如何用自身的力量点燃“静火”。
他传授“静火呼吸法”的口诀,可村民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只是茫然地摇头:“听……听不懂。”
阿禾无奈,只得放弃言语,改用手势模拟呼吸的起伏与胸腹的开合。
他双手缓缓抬起,如捧清泉,再缓缓按下,如抚大地。
就在这时,一个挖了一辈子野菜的老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没有完全模仿阿禾的动作,而是自然而然地接了上去,自行调整着呼吸的节奏和深度。
他的动作,竟与道家至高呼吸法门“胎息引”的韵律完全一致!
柳妻看得目瞪口呆,她仔细观察老者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终于恍然。
这老者每日在山间挖野菜,为了节省力气,他的呼吸早已随着挖掘根茎的深浅、用力的大小,进行着最本能、最有效的调节。
年深日久,这种生存的本能,竟已将无上道法刻进了他的骨髓!
她含着泪,低声对阿禾说:“不是我们在传道……是活下来的本能,早把针法刻进了他们的骨头里。”
临行前的那个清晨,天还未亮。
被救活的村民们自发地聚集起来,将他们仅剩的、凑出来的半碗野菜粥,恭敬地捧到阿禾面前。
“恩人,吃了它,上路吧。”
阿禾看着那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想要分给众人,却被所有人坚决地推了回来。
那个学会了“胎息引”的老者沙哑着嗓子说:“你吃了,火种才能走得动。我们……我们还挖得动草根。”
阿禾不再推辞他端起碗,将那粗粝、苦涩的食物一饮而尽。
就在野菜粥滑入腹中的瞬间,他丹田处的“泥印”猛地一烫!
一道全新的、比之前任何一道经络图都更复杂的纹路,在他内视的世界中缓缓浮现——那不再是单纯的经络,而是一幅广阔的地图,图上一道赤金色的“道火”轨迹,清晰地指向遥远的西方。
那是……一幅“道火西行图”!
它在指引他,去往更远、更深重的饥荒之地。
柳妻走到他身边,望着漫天星斗下沉默的群山,轻声问:“下一站?”
阿禾抹去嘴角的菜渣,目光坚定地望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西方,声音沉稳而有力:“哪里有人饿着,哪里就是第一针。”
远处,一个刚刚恢复气力的孩童,学着大人的样子,将喝完粥的破碗倒扣在地上。
碗底残留的几滴墨绿色的菜汁,在晨曦微光下,正缓缓地、奇迹般地汇聚,在干裂的土地上,拼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那个字,是“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