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霓那带着茫然的诘问,在高大宝的识海中久久回荡。
什么东西?
高大宝自己也无法回答。
他内视丹田,那枚曾沉重如山岳的金丹雏形,此刻静静悬浮,却再无一丝一毫的重量。它不再是一个被丹田气海承载的“物”,它就是丹田,就是气海,就是他一身道行的原点与道标。
这枚龙眼大小的金丹,每一次搏动,都再也引不起他体内真元的丝毫涟漪。
它的跳动,直接与更宏大的存在共鸣。
船舱之内,高大宝周身萦绕的道韵已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气息,它们凝结成了肉眼可见的实质。烛火的光线穿过这片区域,被折射、扭曲,在墙壁上投下光怪陆离的斑斓。
巨舰的航行变得迟滞,仿佛不再是行驶于碧波万顷的大海,而是陷入了一片由法则构成的无形泥沼。
周遭的海面,不知何时已彻底平息,不起一丝波澜。那水面光滑得诡异,倒映着夜空,星辰却不再是璀璨的银点,而是一团团被拉长、扭曲的怪异光痕。
天地万物,似乎都在他无意识的道韵影响下,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一场无法预测,也无法理解的剧变。
这剧变的核心,源自幽界。
那片被高大宝命名为“二十四节气天”的飞地,在幽界的混沌夹缝中,其扩张的势头已经不能用凶猛来形容。
它最初只是一枚钉入魔土的钉子,很快长成一块抵御侵蚀的顽石,而现在,它已然化作了一片任何幽界存在都无法忽视的“新域”。
这片新域的法则,便是高大宝的道。
生灭轮回,盈亏有序。
这股“太上之道”,对于周遭混乱、狂暴、只知吞噬与毁灭的幽界能量,产生了一种近乎天敌般的同化效应。清泉注入污潭,并不能瞬间净化所有污秽,但它强硬地在污潭中央,开辟出了一方清澈见底、秩序井然的疆土。
这片疆土,正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效率,将净化的魔土、审判的罪孽,转化为最精纯的【生机源种】与【彼岸清偿者】,再通过那玄之又玄的联系,跨越无尽虚空,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它们唯一的主人。
与此同时,现世。
随着沧溟通商阁的船队将货物与理念带向更远的海域,霖姬所代表的“公平交易”原则,如同春风化雨,于无声处悄然传播。
在这世道崩坏,弱肉强食的时代,这种理念微弱得可笑。
可它却无比坚定。
它对抗着绝望,消弭着纷争,催生着希望。
无数因此而生的“善果”与“秩序”愿力,汇聚成一道道凡人无法看见的光之桥梁,一端连接着现世人心,另一端则贯通幽界,最终百川归海,尽数汇于高大宝一身。
他的一呼一吸,牵动着现世、幽界、神国雏形三处。
此等行径,无异于在某头沉睡的深渊巨兽的脊背上,建立起一座宏伟的城池,不仅在城中繁衍生息,甚至还胆大包天地打下深井,不断抽取着巨兽的血液与骨髓,作为自己城池运转的资粮。
起初,巨兽或许只是在沉睡中,因背上的骚动而不安地翻了个身。
那几道来自幽界深处的意志,便是如此。
但现在,高大宝的行为,终于触及了某个临界点。
那高踞于一切因果之上,以漠然姿态注视着亿万世界生灭轮回的至高存在——深渊意志,不再仅仅是投来惊疑的一瞥。
一股无法用任何言语描述的“注视”,骤然降临。
它不是从某个方向而来。
它无处不在。
它充斥了船舱的每一寸空间,它浸染了跳动的每一缕烛火,它塞满了高大宝每一次心跳的间隙。
这甚至不是威胁。
威压,意味着对方将你视作一个需要被压制的对象。
而这股“注视”,是一种纯粹的“否定”。
一种你的“存在”本身,被更高层级的意志重新审视,并可能在下一瞬,就被其逻辑轻易抹去,归于“无”的极致恐怖。
高大宝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见,船舱的木质纹理开始疯狂地蠕动,那些优美的年轮线条扭曲、纠结,如同无数条在木板下挣扎的饥饿蠕虫。
木板的表面,毫无征兆地鼓起一个个湿滑的惨白脓包。
脓包破裂,从中睁开的,不是眼睛,而是一颗颗布满血丝、倒映着他惊骇面容的惨白眼球。
没有眨动,没有情感,只有死寂的凝视。
从墙壁,从地板,从天花板,从桌椅,从他身下的蒲团。
千万只眼球,在同一时间,一同“看”着他。
木板的纤维被撕裂,一道道裂口张开,化作一张张哀嚎的嘴巴。诡异的是,这些嘴巴张到了极限,喉咙深处一片漆黑,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无声的尖啸,比任何实质的音波都更令人疯狂。
窗外,那片平滑如镜的海水,颜色正迅速加深,从深邃的蔚蓝,变得粘稠,化作了陈旧的、近乎发黑的暗红色。
无数扭曲的、不应拥有形态的阴影,在血海之下沉浮、翻滚。
时间,也开始变得支离破碎。
高大宝感到自己的呼吸出现了诡异的割裂感——他胸膛起伏吸气的动作已经完成,那吸气的声音却迟滞了片刻才传入耳中。
眼前,过去的记忆碎片与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性,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胡乱拼接,疯狂闪烁。
这不是攻击。
仅仅是祂“存在”于此带来的自然异化!
此刻,就在这足以让任何真仙道心当场崩解,神魂化为齑粉的绝对“否定”之下,他的一切感官、一切思绪,都仿佛被投入了一座无形的熔炉。
船舱木板上那些蠕动的纹理,那些睁开的惨白眼球,不再是单纯的幻象。
它们是“真实”。
是更高层级的意志,在重新定义他所在这片空间的“真实”。
木头,可以长出眼睛。
死物,可以发出无声的尖啸。
时间,可以断裂成无意义的碎片。
这,便是深渊的逻辑。
在这股逻辑的冲刷下,高大宝的太上剑心剧痛,并非因为被攻击,而是因为“不兼容”。
他的道,他所认知的一切,正在被强行抹除,改写。
神魂仿佛被浸入了最深沉的冰海,每一寸都在冻结,每一缕念头都在变得迟滞、僵硬。
他甚至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因为“反抗”这个概念本身,都在对方的逻辑覆盖下,变得毫无意义。
就像人无法反抗自己呼出的下一口气。
你,就是我的一部分。
你,本该如此。
就在高大宝的意识即将被这股无可抗拒的“真实”彻底同化,即将承认自己只是这深渊中一个无意义的念头时——
他丹田气海的那个“原点”,那枚不再有丝毫重量,却定义了他存在本质的金丹雏形,被触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