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祖禹那道严惩不贷的命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激起几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在军营那深不见底的怨愤与死寂之中。
军官们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盘查和鞭挞,非但没能揪出所谓的细作,反而如同不断抽打在干柴上的火星,让士兵们心中的怒火闷燃得更加炽烈。
整个大营,表面在邓祖禹的严令下维持着一种病态的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只等一个契机,便会化作滔天巨浪。
达州城那间不起眼的杂货铺后院,老鬼枯瘦的手指划过桌面上最新的密报,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愈发深刻。
密报详细记录了明军各营在邓祖禹严令下进行的清查过程,以及士兵们沉默抵抗、怨气更炽的结果。
“火候…差不多了。”
老鬼的声音如同夜风吹过枯骨,“邓总兵查不出,也压不住了,现在,该给他们看看真东西了。”
这一次,听风的动作不再是润物无声的私语,而是如同骤然掀起的风暴!
几张薄薄的纸片,几份看似不起眼的口信,通过截然不同的渠道,如同精准的毒箭,同时射入了明军大营的心脏。
几队明军负责传递公文、调拨物资的信使,在途中意外遭遇小股山匪。信使被缴械,但性命无虞,随身携带的公文包裹被翻得乱七八糟。
当信使们惊魂未定地捡拾散落的文件时,赫然发现其中混入了几份陌生的文书——那是几份详实的买卖军职的契约抄本!
上面清晰记载着某哨官花了多少银子买通某游击将军才得以晋升,某把总又送了多少钱给某守备才保住位置,
甚至还有某千总位置竞价的往来信件!落款、指印、经手人,一应俱全!
这些意外获取的机密文件,在信使们惊恐又好奇的传阅下,如同瘟疫般在负责后勤、通讯的辅兵和低级军官中迅速扩散。
这些文件很快就被秘密抄录,在营中疯狂传递。
某个深夜,一处营寨的伙房里,值夜的火头军惊恐地发现灶台边多了个油纸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封被火燎过边角的信件残片,隐约可见“粮秣…陈米…新米差价…入库…分润…刘参将…王千总…”等字眼!
旁边还附着一张清单,列出上月该营应得的新米数量,以及实际入库的陈米数量,差价数目精确到石、斗、升!
后面赫然标注着几个经手军官的名字和他们分得的银两数目!
这些“证物”如同滚烫的烙铁,瞬间在火头军这个本就对克扣粮食深恶痛绝的群体中引爆!
他们是最清楚粮食猫腻的人,这些残片和清单,完美印证了他们每日的所见所闻!
愤怒的火头军们立刻将这些东西偷偷传给了相熟的士兵…
这一次,军营里不再是窃窃私语,不再是愤懑的牢骚!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怒吼和质问!
“看!快看这个!白纸黑字!刘扒皮克扣了咱们多少饷银!全他娘的拿去养小老婆了!”
“妈的!老子这个哨官的位置,原来是前面那个王八蛋花五十两银子买来的!难怪他屁本事没有!”
“看看这粮单!陈米顶新米!差价都被狗官分了!怪不得咱们吃的米比沙子还难咽!”
“是真的!那账本上的官印我见过!错不了!”
“还有那买卖官位的契约!那指印!千真万确啊!”
铁一般的证据被无数双粗糙的手传递着,每一份文件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士兵们的心上,积压了数年的屈辱、愤怒、被欺骗的痛楚,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狗官!喝兵血的畜生!”
“还我饷银!还我粮食!”
“杀了这些贪官污吏!”
“不干了!这兵当得窝囊!”
愤怒的士兵们不再顾忌,成群结队地冲出营帐,围住了军官的住所,砸门怒吼!
有些脾气火爆的军官还想弹压,立刻被红了眼的士兵推搡、围殴!整个大营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混乱!
中军大帐内,邓祖禹脸色铁青地坐在帅案后,案上摊开的,正是亲兵冒死从混乱中抢回来的几份证据抄件——账目、契约、粮单……
每一份都详实得令人发指,矛头直指他麾下数名重要的中级将领,包括那个刚刚被鞭笞过的吴大彪(其纳妾花费与克扣饷银的数额吻合),以及负责粮秣转运的心腹参将!
幕僚和仅存的几名未被点名的亲信将领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邓祖禹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桌面,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他并非不知手下将领有些手脚不干净,水至清则无鱼,他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些蠹虫竟贪婪到如此地步!
更没想到,这些肮脏交易的铁证,会以如此方式,如此精准地、如同匕首般插进他的军营,插在一万士兵面前!
“查!”邓祖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给本督…彻查!账目、粮秣、军职升迁…所有!
所有经手之人,一个不漏!” 他的命令依旧严厉,但那份雷霆万钧的底气,已然荡然无存。
他太清楚了,此刻若再强行弹压,若再包庇这些证据确凿的蠹虫,那就不是一两个营的营啸了!
此处湖广一万大军,将瞬间化作反噬的怒潮,将他邓祖禹连同这腐朽的营盘一同吞噬!
他引以为傲的军队,在铁证如山的贪腐面前,已然变成了一座随时会将他埋葬的活火山!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听着帐外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的愤怒声浪,那声浪如同巨锤,一下下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帅座。
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湖广副总兵,此刻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寒冷与孤立。
他面对的,不再仅仅是河对岸的张家军,更是身后这将近两万双被彻底点燃的、充满仇恨的眼睛。
川东的天,在听风这致命一击下,彻底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