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巡抚衙门。
八月十九日,各府县有头有脸的士绅缙绅们,几乎被唐晖一纸带着贻误军机的急令尽数拘到了此处,花厅内挤挤挨挨,鸦雀无声。
好在唐晖没让他们久等,大步流星地从后堂走了出来。
“诸位,今日急召各位贤达,想必一路之上,心中多少已有揣测,本抚亦不愿虚言客套,陕西即将与湖广士卒两面夹击张行,然,转运陕西的粮食,数日前,在郧阳府境内,被贼人付之一炬!仅留十万石!”
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响!花厅里瞬间死寂。
唐晖对厅内的骚动恍若未闻,他负手而立,腰背挺得笔直,“诸位比我更清楚陛下的性子!张逆占据四川,陛下恨不能大军明日便踏平成都!
粮草被烧,再哭穷求粮?非但粮草要不来,一个迁延观望、贻误军机的罪名扣下,本抚这颗头颅,第一个便要落地!
本抚今日召集诸位,别无他法!若有丝毫转圜余地,本抚断不会向诸位开这个口!
诸位若不愿借粮给朝廷,给陕西浴血奋战的将士,那本抚唯有行朝廷惯技,去向升斗小民摊派!去向那些早已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黎民百姓,强征粮饷!
环顾我湖广!陕西流寇尸山血海,河南赤地千里人相食,惨状犹在眼前!逆贼张行盘踞四川,屡败官军,气焰滔天!
我湖广紧邻四川,早已是风声鹤唳,如同坐在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上!此时再强行摊派,加征粮饷,无异于在干透的柴薪堆上丢下火星!
强征之下,必生民变!若湖广因此再乱,重蹈陕西、四川覆辙,诸位做何打算!”
所有士绅面无人色,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他们太清楚唐晖这番话的分量,更清楚那即将点燃火药桶的可怕后果。
一旦民变四起,张行贼军趁势东进,里应外合,整个湖广,连同他们这些所谓的缙绅大户,顷刻间便会化为齑粉!万贯家财?百年基业?都将灰飞烟灭!
唐晖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沉重的压迫感,一字一句道:“故,今日唐晖在此,恳请诸位乡贤,看在湖广桑梓父老、看在社稷安危的份上,暂借粮秣,助朝廷度过此难关!
本抚以湖广巡抚之职作保,给诸位立下字据!待今年秋粮入库,朝廷赋税收讫,必如数奉还!一粒不少!”
士绅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地交换着无声的讯息。
借?说得轻巧!三十万石!这分明是剜心割肉!可若不借……唐晖那去找黎民百姓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们比谁都明白,唐晖一旦被逼到绝路,真向百姓动手,那滔天大祸就在眼前!
终于,站在最前排的一位老者,须发皆白,身着深色锦袍,正是武昌府致仕多年的前布政使。
他缓缓抬起头,声音嘶哑而疲惫,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唐抚台……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我等……还有何言?”
他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抚台直说吧,需我等如何照办?我等……照办便是。”
在老者话音落下的瞬间,唐晖脸色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声音恢复了巡抚的威严:“好!诸位深明大义,唐晖铭记在心!粮数,本抚已有腹案——三十万石!”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这个数字还是让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唐晖不为所动,继续道:“具体摊派之数,由布政使司衙门会同各府知府,依据各家田亩多寡、产业大小,即行议定,务必合理!
今日登记认捐,认捐完毕,各府主官留下!”
他随后转向那些随着本地士绅一同前来、一直屏息凝神侍立在花厅角落的各府知府、知州、知县们。
“尔等听着!”唐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此三十万石粮,关乎陕甘将士性命之粮!
更是维系我湖广乃至大明安危之命脉!每一粒米,都沾着前线的血!每一粒米,都关乎社稷存亡!
本抚在此明令!此粮自出仓、装船、转运,直至运抵郧阳府交割前线接收官军之手!此间每一道环节,尔等必须亲自督办。
全程押运,日夜兼程!水路并进,务必以最快速度送达郧阳!此乃军令!”
随后唐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官员的脸,一字一句,:
“此粮,若有任何一府、一县、一仓、一船,被尔等官吏从中克扣、贪污、损耗一升一斗,乃至一厘一毫!无论尔等后台是谁,门第多高!休怪本抚不讲丝毫情面!本抚在此立誓!”
他猛地指向自己颈项,又狠狠指向那些官员,“若因尔等贪墨,致使粮草缺失,军心溃散,战局倾覆——陛下砍我唐晖的头之前,我必先亲手砍下尔等的头颅!悬于武昌城门,以儆效尤!听清楚了没有?!”
“听……听清楚了!”以武昌知府为首,所有官员浑身剧震,扑通扑通跪倒一片,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争先恐后地嘶声应诺:
“下官遵命!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下官以性命担保!必亲自押运,万无一失!”
“若有闪失,提头来见抚台大人!”
唐晖眼中那赤裸裸的杀意,绝非虚言恫吓!而是真正的催命符!三十万石粮,成了悬在他们自己颈上三十万把利刃!谁敢动一粒米,就是拿自己的脑袋去试唐巡抚的刀锋!
看着脚下匍匐颤抖、赌咒发誓的官员们,唐晖脸上没有丝毫动容,转身不再看他们,对一旁肃立的书吏沉声道:“开册!登记认捐!”
沉重的粮册被捧了上来,摊开在桌案上,墨已研好,笔已舔饱。
士绅们如同提线木偶,在布政使司和知府衙门官员的引导下,一个个拖着沉重的脚步上前。
提笔的手,大多在微微颤抖。笔尖落在洁白的宣纸上,留下或遒劲或歪斜的名字,以及后面那个刺目的、代表着一座座粮仓被掏空的庞大数字——石。
每一笔落下,都像在心口剜去一块肉,厅内弥漫着沉默,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一两声极力压抑的、充满无奈与不甘的沉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