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2年4月,三边总督洪承畴已蓄势待发。
追缴粮秣之事在血腥的震慑下基本完成,虽然迟了些,但总算让饥肠辘辘的百姓看到了一丝活下去的曙光。
后方稍定,洪承畴的目光便牢牢锁定了东方那片烽烟更盛的焦土——山西。
固原总督府内,巨大的舆图铺开,洪承畴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几个关键节点上。
“流寇流窜于晋南、晋西,聚散无常,为祸甚烈!”
他声音沉稳,却透着金铁之音,“此战,不可再如陕境那般追亡逐北,徒耗兵力,反为贼所乘!当以棋盘锁困之策,步步为营,挤压其腾挪空间,迫其决战!”
他环视麾下诸将,曹变蛟、贺人龙、艾万年等悍将肃立听令。
“曹变蛟!”洪承畴目光锐利,“着你率本部精锐马队,并调集甘州、固原轻骑三千,自陕入晋,直插汾州、平阳府一线!
不急于歼敌,重在驱赶、袭扰,压缩流寇活动范围,迫其向预定地域聚集!遇小股流贼,可相机歼灭;
遇大队,则尾随牵制,随时报我!”
“末将领命!”曹变蛟抱拳,眼中战意昂然。
“贺人龙!”洪承畴的手指移向晋中,“着你统领本部步骑,并调集延绥、宁夏精兵一万五千,为中军主力!
紧随曹部之后,稳扎稳打,控制霍州、沁州等要隘!建立稳固据点,清剿残匪,安抚地方,隔绝流寇东西联络!若遇流寇主力,务必咬住,待我大军合围!”
“遵令!”
“艾万年!”洪承畴最后指向晋东南,“着你率本部,并调集部分河南协防兵马,出潼关,沿黄河东岸北上,控扼泽州、潞安府一线!
封锁太行陉、白陉等通道,严防流寇窜入豫北!同时,与贺部遥相呼应,形成东南合围之势!”
“末将定不负督师所托!”艾万年沉声应诺。
洪承畴的手指在舆图上重重一划,将山西中南部圈了起来:“三路并进,稳守要隘,坚壁清野!将流寇主力,给我死死锁在这片区域!
待其粮尽疲敝,内乱自生,或被迫与我决战之时,便是我大军雷霆一击,犁庭扫穴之日!各部务必精诚协作,稳字当头!不得贪功冒进,乱了全盘部署!”
“谨遵督师将令!”众将齐声应喝,杀气盈庭。
数日后,洪承畴亲率标营主力及后续部队,浩浩荡荡开出固原城,向着山西方向进发。
几乎与洪承畴大军东进的同时,在夔州府外围巫山山脉的幽深谷地中,李自成的心情沉重而迷茫。
经过近一个多月不遗余力的打探,甚至不惜重金收买川北行商,关于那个盘踞川北的“张行”及其“张家军”的情报,在李自成面前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得令人震撼、又陌生得令人惶恐的轮廓。
“首领,都探明白了!”一个心腹哨探头目,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惊叹,低声向李自成汇报。
“那张行,起家于保宁府广元县!最初也就几百号人,跟咱们差不多。可人家…人家走的路,跟咱们天差地别!”
李自成盘腿坐在一块青石上,眼神专注:“说下去!”
“他不像咱们,打下一地抢完就走,他是占住一个地方,就扎根下来!”
哨探头目眼中闪烁着光,“第一步,整军纪!立下铁规矩,核心就一条,绝不许祸害老百姓!违令者,轻的打军棍,重的直接砍头!
真砍!毫不含糊!听说有个跟着他起家的下属!就因为强抢了民女,被他亲手当众斩了!”
李自成倒吸一口凉气。亲手斩杀老兄弟?这份狠辣和决心,他自问在流寇中闻所未闻。
“第二步,安民!”哨探头目继续道,“他占了地方,不是搜刮地皮,而是反过来!把抄来的田地,分给那些没地种的穷苦人!
他还在各地办学堂,让娃娃免费读书认字!那些泥腿子,几辈子哪见过这个?简直把他当再生父母,当活菩萨供着!”
李自成听得目瞪口呆,分田?办学堂?这…这哪里是造反?这分明是在…在当土皇帝,在经营根基!
“第三步,生财有道!”哨探头目压低声音,“他不靠抢大户。而是鼓励商人做生意,抽的税比官府低得多!
他还组织人手办工坊,听说他那保宁府城里,市面比成都还安稳热闹!钱粮像流水一样进他口袋,养几万兵都绰绰有余!”
“第四步,治军精炼!”哨探头目语气带着敬畏,“他的兵,不是拉壮丁来的。是招募的流民、穷苦青壮,还要挑身强力壮、老实本分的!
进去后天天操练,不光练武艺,还要学认字,学他那套规矩!军饷按时发,从不克扣!受伤、阵亡的,家里都有抚恤!
这样的兵,能不卖命?能不守规矩?听说他手下几个大将,对他死心塌地,本事也大得很!”
哨探头目一口气说完,营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原来…如此…”李自成良久才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张行能坐拥数府之地,为何官军不敢轻动,为何王左挂几百号悍匪在人家地头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就被碾碎了!
这哪里是流寇?这分明是一套完整的、扎根于民间的、自给自足的割据政权体系!
有铁打的纪律,有稳固的民心,有源源不断的财源,有训练有素的军队!
跟他们这些“蝗虫过境,抢完就跑”,全靠裹挟流民、以战养战、朝不保夕的流寇,完全是云泥之别!
“同为反贼…这差距…”李自成苦笑一声,充满了自嘲和无力感。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缠绕住李自成的心脏,张行就在川北,实力雄厚,还在不断发展!
而他自己呢?困在这夔州边界的穷山恶水里,手下不足千人,粮草匮乏,前有官军虎视眈眈,后有张行这座巍峨高山堵着退路!
“投奔他?”这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以张行的实力和模式,投过去或许能得个安稳,甚至混个一官半职。
但随即,一股更强烈的屈辱和不甘涌上心头!他李自成也是纵横数省、让官军闻风丧胆的“闯将”!难道就这样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张行治下等级森严,规矩如山,自己一个半路加入、带着“流寇”烙印的外来者,能有什么地位?恐怕连个实权营官都混不上!
手下这些老兄弟,能受得了张家军那比官军还严的规矩?搞不好哪天犯了事,就像王左挂一样,脑袋就挂城楼上了!
“不投?”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吼,不投靠张行,以自己现在的实力和处境,又能去哪里?向北是陕西,坚壁清野后,更难立足!
向南是湖广,官军力量更强!向西…就是张行的川北!难道要带着这几百残兵,在鄂西、川东的深山老林里当一辈子山大王?最终被官军或张家军像剿匪一样灭掉?
“出路…出路在哪里?!”李自成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树干上,震得枯叶簌簌落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焦躁。
“再探!”李自成死死盯着川北的方向,眼中燃烧着不甘和最后一丝挣扎的火焰,“给老子盯紧了张行!特别是他向东、向北的动向!
还有…打听清楚,他手下那些大将,都是些什么人?有没有…招揽外人的可能?或者…有没有什么空子可钻?”
他不甘心就此认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在张行这座巍峨高山和洪承畴的滔天巨浪之间,为自己和手下这几百号兄弟,蹚出一条活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