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镇的雪,来得比往年初。
细碎的雪沫子从铅灰色的天上飘下来,落在桃树枝桠上,积起薄薄一层白,像给光秃秃的枝干裹了层纱。林默坐在窗边的竹椅上,手里捧着那本阵法书,指尖划过某一页——那里夹着片干枯的桃花瓣,是去年及笄礼上,丫丫递给他的那片,边缘已经微微发脆,却依旧带着淡淡的粉。
窗外,丫丫正陪着秦逸的儿子堆雪人。小家伙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个圆滚滚的团子,手里攥着根树枝,非要给雪人插上个“剑”,奶声奶气地喊:“像林伯伯的剑!”
丫丫已经长成了大姑娘,梳着简单的发髻,发间那朵干桃花换了新的,是今年春天特意晒的。她笑着夺过树枝:“傻小子,这是桃树的枝,得用松枝才像剑呢。”
林默看着他们嬉闹,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这些年,青阳镇的日子过得像碗温吞的粥,没什么波澜,却暖得人心头发软。秦逸的儿子已经能跑能跳,总爱缠着他讲“打邪魔”的故事;卖花姑娘又怀了身孕,秦逸每天乐滋滋地给她炖鸡汤,说要给老大添个伴;炎烈和风清扬偶尔会来,坐在桃树下喝着桃花酒,说些联盟的趣事,再也不提那些刀光剑影。
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从未随着岁月淡去。
比如灵脉深处,玄黄炎与清灵阵交融的暖意,总在雪天里格外清晰,像她在轻轻呵气,暖着他的骨头;比如夜深人静时,那枚暖玉总会发烫,锁魔阵的纹路在黑暗中流转,像她在无声地说“别怕”;比如翻到阵法书里那些标注着“需玄黄炎辅助”的字迹时,心脏总会抽疼一下,想起她当年趴在丹房的桌上,一笔一划写这些字时,认真的侧脸。
“林伯伯!雪人堆好啦!”小家伙举着冻得通红的手,对着窗户喊。
林默放下书,起身走出去。雪已经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晃眼的光。雪人歪歪扭扭的,脑袋是个圆滚滚的雪球,身上插着松枝做的“剑”,丫丫还在它头顶放了朵干桃花,倒有几分憨态可掬。
“像不像你说的那个……冰尸王?”丫丫笑着问,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她总爱听林默讲北域的故事,尤其对青风寨那场大战印象深刻。
林默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冰尸王的狰狞,怎么能和眼前这个雪人比?可他想起王大娘,想起那个在雪地里护着丫丫的老人,想起她最后那个带着血的笑,心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不像。”他蹲下身,帮小家伙拍掉手套上的雪,“冰尸王没这么可爱。”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指着院外的路:“秦爹爹说,今天有从北域来的商人,会带好玩的东西!”
林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雪地里,果然有串新鲜的脚印,从镇口一直延伸过来,印在洁白的雪地上,像串黑色的珠子。他的目光落在脚印尽头,那里隐约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背着个大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走。
“是……风楼主?”丫丫也看清了,有些惊讶,“他怎么这时候来了?”
风清扬的身影越来越近。他比去年苍老了些,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身上的黑袍沾了不少雪,却依旧背着那柄标志性的长剑,步履稳健。看到林默,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林小子,许久不见,想不想老夫?”
林默迎上去,帮他拍掉身上的雪:“这么大的雪,怎么突然来了?”
“给你带好东西。”风清扬神秘兮兮地把包袱往石桌上一放,解开绳结。里面露出个古朴的木盒,盒盖上刻着离火涧的图案,一看就是炎阳宗的东西。
“炎长老让我给你的。”风清扬打开木盒,里面铺着红色的绒布,放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上面刻着复杂的阵法,正是苏沐雪当年最擅长的清灵阵,“他说,这是苏丫头早年刻的,一直收在丹房的暗格里,前阵子整理东西才找出来。”
林默的呼吸猛地一滞。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到玉佩,冰凉的玉质下,仿佛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灵力,像苏沐雪留在上面的余温。玉佩的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是被人常年摩挲过,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当年坐在丹房里,一点一点打磨这枚玉佩的样子。
“炎长老说,苏丫头刻这枚玉佩时,总念叨着‘等林默灵脉的寒气好了,就送给他挡挡邪’。”风清扬的声音低了些,“他说……你该留着。”
林默的指尖开始发抖。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玉佩,放在掌心。玉佩不大,刚好能被他一手握住,清灵阵的纹路在阳光下流转,与他胸口的暖玉遥相呼应,淡蓝色的光晕交织在一起,在雪地里映出一片温柔的光。
“谢谢。”他的声音很哑,像被雪冻住了。
风清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彼此都懂。
那天下午,林默和风清扬坐在暖烘烘的屋里,喝着桃花酒,聊着这些年的事。风清扬说,联盟的新人们越来越能干,魔域的魔气已经被压制得差不多了,炼狱之门的封印也加固了好几层,再过些日子,或许就能彻底安稳了。
“你真打算一辈子守在青阳镇?”风清扬喝了口酒,看着窗外的桃树,“不再回炎阳宗看看?”
林默摇摇头,指尖摩挲着那枚新得的玉佩:“这里挺好。”
他想起苏沐雪说过,她最喜欢青阳镇的春天,桃花开得像海。现在,他替她守着这片海,守着他们未说完的话,守着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暖。
风清扬走的那天,天又开始飘雪。林默送他到镇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才转身往回走。雪地里,他的脚印被新的落雪一点点覆盖,像从未走过。
回到院子时,丫丫正站在桃树下,手里拿着片刚从枝头摘下来的雪花,小心翼翼地往玉佩上放。“林伯伯,你看,雪花落在上面,像不像桃花瓣?”
林默走过去,看着雪花在玉佩上慢慢融化,留下一小片湿痕,像滴没掉下来的泪。“像。”他轻声说。
像极了当年青云山的雪,像极了离火涧的红,像极了她留在他生命里的,那些短暂却永恒的瞬间。
夜里,林默把新得的玉佩和胸口的暖玉放在一起。两枚玉佩相互依偎着,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清灵阵的纹路交织在一起,像两条缠绕的河,最终汇入同一片海。
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雪声,灵脉里的暖意缓缓流淌。他知道,这个冬天过后,春天就会来,桃树就会发芽,桃花就会再开。
而他会一直在这里,守着这院,这树,这两枚玉佩,守着心里那点永不熄灭的光。
就像苏沐雪从未离开,就像他们从未分离。
雪还在下,落在桃树上,落在窗棂上,落在岁月的长河里,温柔而坚定。
故事还在继续,在青阳镇的每一个春夏秋冬里,在桃花盛开又凋零的轮回里,在他与她,跨越生死的念想里。
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