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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的日头烈得晃眼,暖脉树的浓荫在地上铺出片墨绿,跟脉苗的“代”字枝已爬过树顶,枝桠上的暖痕绳被晒得发白,却在阳光里透出淡淡的金红,像藏着无数个小太阳。阿恒坐在树荫下的竹椅上,看小孙子举着木牌在枝下跑,牌上的“代”字是孩子新刻的,刻刀划得太深,木刺扎进掌心,却攥着牌不肯放,喊着“要让新枝记住我的名”。

八岁的孩子光着脚丫踩在凉席上,脚心沾着续脉花的粉,像撒了层金。阿恒往他掌心贴了片沙枣叶,是西陲老妪的孙子捎来的,叶背的暖痕在汗里慢慢显形——是极北冰原的孩子们手拉手的影,影里的孩子举着暖脉牌,牌上的“续”字被阳光照得发亮。“这叶要贴够三个时辰,”阿恒帮孩子按住叶角,“让你的汗混着叶的暖,往后新枝长出来,就认得你的味。”

儿子从南疆捎来的藤筐就摆在传牌石座旁,筐里装着红陶制的“代脉罐”,每个罐底都烧着个小小的“承”字,罐口缠着极北的冰纹绳、西陲的沙枣绳、东海的贝壳绳。“山民们说这罐要埋在跟脉苗四周,”附信里的字带着红土的燥,“罐里装着各地的土,让新根往下扎时,一嘴就能尝到祖辈的暖。”

阿恒往罐里填了把青阳镇的黑土,土粒落在南疆红土上,竟慢慢融成深褐色,像两双手在暗处握了握。他想起四十五年前,脉星也是这样往陶罐里填沙枣核,说“把咱这儿的土混进去,苗长到极北,也知道根在哪”。那时他总嫌老人啰嗦,现在看着罐口渗出的潮气,突然明白那罐里装的,是让岁月不会断档的念想。

打谷场的草棚下,阿安女儿正领着孩子们用跟脉苗的新枝编“代脉筐”。这筐要编得像座小小的桥,桥的这头用漫星树的枝,那头用续脉花的藤,桥面上铺着历代的暖痕布碎,有脉星的粗麻、林默的剑穗布、苏沐雪的藤萝帕,最上面缝着小孙子的肚兜布,红得像团火。

“这筐要在传牌前摆七七四十九天,”三十五岁的她往桥缝里塞合心果的籽,鬓角的白丝沾着草屑,却在说话时带着笑,“让新枝记住桥的模样,往后长起来,就能把各代人的暖连成路。”最小的南疆娃突然指着桥心喊:“姐姐你看!布在动!”果然,脉星的粗麻布片在轻轻起伏,像在呼吸,把周围的布碎都往中间拢了拢。

西陲的商队在小暑这天抵达,老妪的孙子牵着骆驼往传牌走,马背上驮着个木盒,里面装着沙枣木刻的“代脉牌”,牌上的“承”字刻得极浅,像怕惊扰了岁月。“奶奶说这牌要传给小崽子,”年轻人把牌往阿恒手里塞,牌底的暖痕在掌心慢慢显形,“说刻浅点,是让他往后自己往深里刻,刻上自己的暖,才算真正接住了。”

木牌刚触到阿恒的手,跟脉苗的西陲枝突然往下垂,枝梢的沙枣核串轻轻敲着牌面,发出“笃笃”的响,像老妪在说“轻点拿”。传牌的光顺着核串往牌里钻,“承”字突然发亮,光里浮着个模糊的影:老妪坐在沙枣树下,教年轻时的阿恒刻牌,老人的手握着他的手,说“别贪深,稳着点,暖要慢慢刻才留得住”。

傍晚的雷阵雨带着凉意,跟脉苗的新枝在风里晃,把代脉筐的影投在传牌上,筐里的合心果籽正在发芽,嫩白的根须顺着牌面的纹路往上爬,在“守”字的旧痕里绕了个结。阿恒站在屋檐下,看儿子从东海冒雨赶回,蓑衣下的帆布包鼓鼓囊囊,打开一看,是袋海沙,沙里混着跟脉苗的根须,是去年埋下的籽长的。

“这些根在礁石缝里绕了八圈,”儿子往传牌旁的土里撒沙,沙粒落在黑土上,竟画出道银亮的痕,“像在给礁石系腰带,说要认亲呢。船长说,现在东海的孩子学刻牌,第一笔都要蘸点这沙,说这样刻出的‘代’字,才有海浪的劲。”他从包里掏出个贝壳做的哨子,吹起来的声像极了暖脉树的风,雨幕里的跟脉苗突然往他的方向弯,枝桠的影在地上拼出个“承”字,被雨水泡得发胀。

夜里雨停了,月光把院角的代脉罐照得发亮。阿恒蹲在罐旁,看根须从罐底的细缝里钻出来,每根须都缠着不同的土——极北的冰土带着凉,西陲的沙土裹着香,东海的盐土渗着咸,南疆的红土泛着暖,最后都往青阳镇的黑土里扎,像无数双手在土里相握。他想起脉星说过的“代”,不是简单的接替,是让前人的暖在后人的骨血里发芽,后人的新痕在前人的旧痕里扎根,像树的年轮,一圈裹着一圈,每圈都带着前圈的温度,每圈都比前圈更宽厚。

小孙子抱着那块沙枣木牌在代脉罐旁睡着了,牌上的“承”字沾着雨水,在月光里泛着淡红。阿恒把孩子抱进里屋,回来时见儿子正往跟脉苗的新枝上系红绳,绳尾系着片极北的冰纹布、片西陲的沙枣叶、片东海的贝壳、撮南疆的红土,像把所有地方的暖都串在了一起。

“这绳要系在最高的枝上,”儿子的指尖在绳结上轻轻捏,“让风带着它往远走,告诉所有地方的人,咱的代脉没断,暖还在长。”传牌的光顺着红绳往枝梢钻,绳结突然发亮,光里浮着无数个重叠的影:脉星在归恒树下教他刻牌,他在暖脉树旁教儿子认苗,儿子在跟脉苗边教小孙子系绳,小孙子举着木牌在新枝下跑……代与代的影叠在一起,像条流不尽的河。

天快亮时,跟脉苗的最高枝突然开出朵花,花瓣上的纹是无数个“代”字叠成的,最中心的字里嵌着颗沙枣核,是脉星当年埋在土里的那颗。阿恒凑近看,核上竟长出根细须,缠着片漫星树叶,叶上的齿痕是他小时候咬的,像在说“我看着呢”。

晨光爬上暖脉树的梢头时,阿恒拿起刻刀,在那块沙枣木牌上补刻“代”字的最后一笔。刻刀落下的瞬间,他听见地底下传来“簌簌”的响,像无数根须在同时生长——后来才知道,那是所有代脉罐里的根须都往中间聚,在泥土深处织成个巨大的“承”字,字的笔画里嵌着无数个跳动的光斑:极北冰雕的蓝、西陲沙枣的黄、东海贝壳的白、南疆红土的褐,还有无数张年轻的脸,都在光里笑着,像所有的岁月都活了过来。

小孙子举着那颗发芽的合心果籽跑过来,籽上的细须缠着根红绳,绳尾系着片跟脉苗的新叶。“爷爷你看!它要往牌上钻呢!”孩子把籽往沙枣木牌上放,籽刚触到牌,就被根须缠住,像被无数代人的暖拥在了怀里。

阿恒摸了摸牌上的新痕,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他想起脉星说过的“岁月酿暖”,原来真的是这样——不是把暖封在罐里,是让它在代与代之间慢慢淌,淌过极北的冰,西陲的沙,东海的浪,南疆的土,最后都融进新的生命里,长出更壮的枝,开更艳的花,让后来的人知道,他们手里的暖,是无数岁月慢慢酿的甜;他们脚下的痕,是无数代人慢慢铺的路。

跟脉苗的新叶在晨光里轻轻晃,把“代”字的影投在传牌上,影里的阿恒正补刻木牌,儿子往枝上系红绳,小孙子举着花籽在旁边喊,像幅被阳光浸软的画。画里的暖痕漫过来,漫过传牌,漫过岁月,漫向所有等待新暖的未来,在说:“酿吧,这暖,要在岁月里,代代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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