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城方向传来的军情急报,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洛阳朝堂投下了一块巨石。德阳殿内,气氛瞬间绷紧。
“陛下!吕将军急报!西凉大将李傕、郭汜,率约八千骑兵,已出渑池,沿洛水东岸移动,其先锋已抵达谷城以西六十里处的宜阳故城驻扎!意图不明,但观其架势,恐有叩关之意!” 兵曹尚书手持军报,声音急促地禀报着。
珠帘后的何太后首先坐不住了,声音带着惊惶:“皇帝!董卓果然贼心不死!这才消停几日,便又派兵来犯!谷城可能守住?是否需要速调他处兵马增援?”
刘辩端坐龙椅,冕旒下的脸庞略显凝重,但并未慌乱。
他抬手虚按,示意母后稍安,目光则投向站在武官班列前方的曹操:“曹卿,你乃洛阳令,督建城防,于周边地理军情最为熟悉。以你之见,李傕郭汜此举,意欲何为?”
曹操出列,神色沉稳,显然早有腹稿:“回陛下,太后。李傕、郭汜乃董卓麾下宿将,其所率亦为西凉精锐骑兵。
然其兵仅八千,远逊此前董卓主力压境之势。且其抵达宜阳后便驻足不前,修筑营垒,摆出对峙姿态。
依臣之见,此非大举进攻之兆,更似试探、骚扰,或为牵制吕将军主力,使其无法他顾。
亦有可能是为后续行动抢占前出据点,或……虚张声势,掩盖其他图谋。”
刘辩微微颔首,曹操的分析与他心中判断大致吻合。
他又看向文官班列之首的卢植和陈宫:“卢师,陈卿,你二人以为如何?”
卢植须发皆张,朗声道:“陛下,曹操所言有理。董卓新挫不久,元气未复,仓促间难以发动全力一击。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老臣以为,当严令吕布将军,谨守谷城防线,不得浪战,以观其变。
同时,洛阳城防需进一步加强戒备,各军进入临战状态,以防其声东击西。”
陈宫紧接着道:“卢公与曹将军之见,臣深以为然。李傕郭汜来犯,虽规模不大,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董卓并未放弃东进之念,和平仅是假象。
我军需以外松内紧之势应对。臣建议,除吕将军前线严防死守外,可令丁原将军加强北军巡哨,扩大警戒范围。
同时,宜阳至谷城一线,多派精干斥候,务必掌握敌军详细动向与意图。”
“准!”刘辩当即下令,“即按卢师、陈卿所议行事。传旨吕布,固守待机,无朕明令,不得擅自出击。曹操,洛阳内外防务,由你全权协调,务必万无一失!”
“臣等领旨!”几人齐声应道。
袁绍站在班列中,目光低垂,心中却是念头急转。
董卓再次动兵,虽是试探,却也打破了洛阳短暂的平静。这对他而言,是危机,也未尝不是机会。
只是眼下皇帝应对得当,卢植、陈宫意见统一,他一时也找不到插手或发难的理由,只能暂且沉默。
军情议定,朝会的气氛却并未轻松了多少。西线的烽烟,提醒着所有人,帝国的威胁远未解除。
退朝之后,刘辩特意将陈宫留了下来,两人一同回到尚书令署。
署衙内堆满了各类竹简、帛书,大多是来自各州郡的政务汇报、钱粮账目。
与德阳殿上谈论军国大事的肃杀不同,这里充斥着帝国日常运转的繁琐与沉重。
“公台,西线战事虽急,然终究是疥癣之疾,有奉先和孟德在,短期内当可无虞。”
刘辩挥退了左右,指着那堆积如山的文书,眉头微蹙,“朕近日翻阅这些账目奏报,心中反而更加忧虑。这才是朕的心腹之患啊。”
陈宫默默拿起一份来自大司农的奏报,递给刘辩:“陛下所忧,可是为此?”
刘辩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上面罗列着去岁以及今年预计的国库收入与支出。
收入主要来自田租、算赋、口赋、盐铁专卖、以及一些杂税。
支出则包括官员俸禄、军费、皇室用度、水利工程、赈灾等。
“去岁各地动荡,加之董卓之乱,司隶、凉州、并州部分地区赋税征收不及往年半数。
而支出,仅军费一项,因整编北军、赏赐吕布所部、加固城防等,就已远超预算。
如今国库存粮、存钱,据大司农估算,若再无开源节流之策,恐难以支撑到明年夏收。若期间再有战事或大规模灾荒……”刘辩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粮,什么雄心壮志都是空谈。
陈宫叹了口气,神色凝重:“陛下明察。此正是臣近日寝食难安之缘由。
治国之道,首在足食足兵。无食则民乱,无兵则国危。如今兵事稍定,然这‘食’之一字,已是迫在眉睫。”
他走到悬挂的巨幅东汉疆域图前,手指划过司隶地区:“陛下请看,司隶本为天下膏腴之地,尤以河南、河内、河东三郡为最。
然经黄巾之乱、宦官之祸、乃至近日兵灾,大量百姓流离失所,田地荒芜。
豪强地主趁机兼并,隐匿人口,逃避赋税。此乃国库空虚之一大根源。”
刘辩走到他身边,看着地图上标注的洛阳周边区域,沉声道:“先生可有良策?”
陈宫沉吟片刻,道:“陛下,当务之急,需双管齐下。其一,为‘节流’。臣建议,首先从宫中用度开始削减。”
他看向刘辩,语气诚恳:“陛下登基以来,已较为俭朴,然宫中历年积弊,用度依旧浩繁。
可请旨太后,削减部分不必要的开支,停建非紧急宫苑工程,以为天下表率。”
刘辩毫不犹豫地点头:“可!朕稍后便去与母后商议。不仅宫中,百官俸禄虽不可轻动,但诸如车马、宴饮、仪仗等用度,亦可酌情削减。
此事,朕会与卢师商议,争取得到老臣们的支持。”
陈宫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继续道:“其二,亦是根本,在于‘开源’。而开源之基,在于民,在于田亩。”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欲要钱粮,必先安民。欲要安民,必先使其有田可耕,有食可饱,安居而后乐业。故臣首重之策,便是‘劝课农桑,安辑流民’。”
“具体该如何做?”刘辩追问。
“其一,请陛下下诏,明确减免司隶地区,尤其是洛阳周边遭兵灾影响郡县今明两年的田租与算赋。此举可迅速安抚民心,使流亡之民愿意回归故土。”
“其二,由朝廷出面,组织流民,以工代赈,修复因战乱损毁的水利设施、道路桥梁。此举既可恢复生产基础,又能暂时安置流民,避免其沦为流寇。”
“其三,严格核查各地田亩户籍,尤其是豪强地主隐匿之田与人口。此事牵涉甚广,阻力极大,需循序渐进,可先以洛阳周边为试点,由朝廷派遣干员,会同地方官吏,重新丈量土地,登记造册。
将隐匿之田收归国有,或分配给无地少地之民耕种,朝廷收取租税。此乃长久之计,亦是抑制豪强、增加国库之根本。”
陈宫的声音不高,但每一条都切中时弊。刘辩听得连连点头,这些措施,很多都与他来自后世的某些认知不谋而合,只是陈宫结合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提出了更具体的办法。
“先生所言,深得朕心!”刘辩赞道,“只是这核查田亩、抑制豪强,恐非易事。如今朝中……”
他没有说下去,但目光瞥向了窗外,意指袁绍等世家大族代表的势力。这些家族本身往往就是最大的土地兼并者。
陈宫坦然道:“陛下所虑极是。此事确会触动诸多利益,必然招致强烈反对。
故而,初期需谨慎,可选择依附董卓或其他罪名已显的官员、豪强作为突破口,将其田产抄没,分予百姓。
既可杀鸡儆猴,又可实际增加朝廷掌控的田亩。
同时,大力提拔任用如王韧那般熟悉律法、不畏豪强的寒门官吏,充实到相关职位上。”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外,盐铁专卖,亦需大力整顿。此前多为官营民营混杂,其中漏洞百出,贪腐盛行。
臣建议,设立专门的盐铁都尉,将主要产盐区、铁矿区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统一生产、运输、销售,严查私盐私铁。此举若能成功,每年可为国库增添巨额收入。”
刘辩在署衙内踱步,仔细消化着陈宫的每一项建议。
削减用度、减免赋税、兴修水利、核查田亩、整顿盐铁……这一套组合拳下来,若能顺利推行,确实能从根本上缓解财政危机,稳固统治基础。但其中的难度,他也一清二楚。
“此举无异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啊。”刘辩停下脚步,感叹道。
“陛下圣明。”陈宫肃然道,“治国本就是逆水行舟。
然唯有渡过此难关,陛下方能真正掌握天下钱粮,届时,无论是对内削平不服,还是对外扫灭董卓等巨寇,才有坚实的根基。
否则,空有雄兵猛将,亦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刘辩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坚定:“朕明白了。再难,也要做!便依先生之策,我们先从能做的开始。
减免赋税、以工代赈、整顿盐铁,这几项,先生可立即着手草拟详细章程,朕会在下次朝会上提出。
至于核查田亩……先做准备,物色人选,待时机成熟,再行推动。”
“臣,领旨!”陈宫躬身应道,他知道,皇帝这是选择了最稳妥也最有可能取得初期成效的路径。
就在这时,一名小黄门悄无声息地进入署衙,在刘辩耳边低语了几句。刘辩眼神微动,挥退了小黄门。
“公台,‘那边’有消息传来。”刘辩压低声音,
“王韧梳理旧卷宗,发现袁绍之弟袁术,在任职后将军、离开洛阳前,其门下有多笔来源不明的大额钱财往来,似乎与南阳的几家大商户有关。
而赵五的人也探听到,近日确有南阳口音的商人在洛阳活动,与袁绍府上的人有所接触。
阿枭阿隼监视的那处城北宅院,里面的人身份尚未完全查明,但已确认有西凉口音者出入。”
陈宫眼中精光一闪:“南阳……袁术……西凉口音……陛下,看来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浑。
袁本初与其弟,恐怕并非全然断了联系。而董卓的触角,或许也早已伸进了洛阳。”
刘辩冷笑一声:“意料之中。让他们继续查,盯紧那处宅院和南阳商人,务必找到确凿证据。
朕倒要看看,这位四世三公的袁本初,私下里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洛阳城连绵的屋舍和远处隐约的邙山轮廓。
西线战云密布,朝内暗流涌动,国库空虚告急……这重重困难,如同泰山压顶。
但他心中那股来自后世的执念和如今身为帝王的尊严,却不允许他退缩。
“就让我们,先从这钱粮民生开始,一步步将这倾颓的天下,重新扶正吧。”年轻天子的声音,在堆满文书的尚书令署内,清晰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