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之战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但战场已经转移。
吕布的雷霆一击和粮草被焚,如同打断了董卓的西凉军脊梁。
如今这支曾经不可一世的军队,残存的躯体在通往凉州的漫长道路上痛苦地蠕动着,而洛阳的谋士们,正准备用更加精细和残忍的方式,折磨其已然脆弱的神经,加速其最终的崩溃。
嘉德殿内,炭火噼啪。刘辩看着王韧送来的最新战报,眉头微蹙。
吕布的捷报固然令人振奋,但后续的进展却似乎慢了下来。
“陛下,温侯追击受阻。”王韧的声音平静无波,陈述着事实,“董卓残部在李傕、郭汜拼死护卫下,退入陇山古道,凭借地势顽抗。
地形崎岖,不利于我军骑兵展开。加之连日追击,人困马乏,温侯请求暂缓攻势,进行休整。”
刘辩放下战报,看向下方的三位核心谋士:“奉先请求休整,诸卿以为如何?”
陈宫沉吟道:“陛下,温侯所言亦是实情。陇山古道易守难攻,强行突击,伤亡必大。
董卓如今已是瓮中之鳖,粮草尽失,军心溃散,覆灭只是时间问题。让温侯稍作休整,补充给养,并无不可。”
荀彧点头附和:“公台先生所言极是。剿灭国贼固然重要,然亦需爱惜将士性命,避免不必要的折损。
如今大局已定,缓一缓,稳扎稳打,更为妥当。”
刘辩微微颔首,“穷寇莫追”和保持有生力量是很必要的。但他也明白,绝不能给董卓任何喘息之机。他的目光投向一直没说话的郭嘉。
郭嘉裹着厚裘,缩在锦墩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感受到刘辩的目光,他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陛下,温侯要休整,自然可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让董卓那老贼过得舒坦。”
郭嘉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懒散,却透着一股寒意,“狗被打断了腿,躲在窝里舔伤口的时候,最怕什么?
最怕外面有人不停地敲锣打鼓,扔石头,让它睡不好,吃不着,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下一秒就被人掏了窝子。”
刘辩眼睛一亮:“奉孝的意思是……继续骚扰?”
“不仅仅是骚扰。”郭嘉坐直了些,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是‘疲敌’!要让董卓和他那帮残兵败将,日夜不宁,草木皆兵!”
他掰着手指,一条条说道:“第一,夜袭扰营。不必是大规模进攻,就派小股精锐,最好是熟悉山地作战的,比如……从北军五校里挑选善于攀爬、行动迅捷的士卒,或者让张辽、高顺将军麾下的陷阵营出些好手。
每天夜里,不定时,分批次,去董卓营寨外敲锣打鼓,放几声冷箭,点燃几堆枯草。
不需要造成多大杀伤,就是要让他们睡不成觉!一夜两夜还行,十天半个月下来,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
陈宫抚须道:“此计大善!敌军本就惊魂未定,再加以如此持续不断的惊扰,其精神必然崩溃。”
郭嘉继续道:“第二,断其水源,污染其所能找到的少量食物来源。陇山古道虽然难走,但总有溪流山泉。
派熟悉地理的斥候或当地向导,找到他们取水的地方,在上游投放腐烂的动物尸体,或者……嗯,一些能让水质变差却不易察觉的药物。让他们喝不安生!
至于他们可能在山中采集到的野果、猎到的野兽,也可以设法让其变得‘可疑’。”
荀彧微微蹙眉,他觉得此法有些阴损,但想到董卓的暴行和尽快结束战事的必要性,便没有出言反对。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郭嘉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诡秘,“攻心为上,谣言再起!”
“董卓军中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是粮食,是希望!那我们就在这两点上做文章。”
郭嘉侃侃而谈,“可以让我们的人,伪装成溃散的西凉兵,‘逃’回董卓营中,或者故意让我们的斥候‘不小心’被俘,然后在他们中间散播谣言。”
“比如?”刘辩饶有兴趣地问。
“比如,可以散播说,韩遂、马腾已经接受了朝廷的册封,正在调集兵马,准备在凉州边境堵截董卓,要将他的首级献给陛下以表忠心!”
郭嘉笑道,“再比如,可以说陛下已经下旨,凡阵前斩杀或擒获李傕、郭汜、张济等董卓核心将领者,无论出身,皆封列侯!
而普通士卒,只要弃暗投明,不仅不究过往,还发给路费,安排回乡耕种!”
刘辩击掌赞叹:“妙!此乃釜底抽薪之计!如此一来,董卓军中人人自危,将领之间互相猜忌,底层士卒更是人心思变!”
郭嘉补充道:“还可以加一点,就说……朝廷大军之所以围而不攻,是在等待一种名为‘瘴疠’的毒烟,不日即将施放,届时山中生灵涂炭……这种虚无缥缈的恐惧,往往比真实的刀剑更折磨人。”
刘辩看着郭嘉,心中不得不再次感叹这位鬼才对人性的精准把握。
这套组合拳下来,军事骚扰、生存环境恶化、心理攻势三管齐下,堪称古代版的“全方位心理战”和“非对称消耗战”。
“好!就依奉孝之计!”刘辩当即拍板,“王韧,立刻将郭祭酒的策略,详细整理,以密旨形式发往前线,交予吕布执行!
告诉他,休整可以,但‘疲敌’之事,一刻也不能停!朕要在洛阳,听到董卓军夜夜鬼哭狼嚎的消息!”
“是!陛下!”王韧领命而去。
刘辩又看向荀彧和陈宫:“文若,公台,内部事务,尤其是安抚新附的胡轸、杨定部众,以及筹备对董卓最后一战的粮草军械,还需你们多多费心。”
“臣等必竭尽全力!”两人肃然应道。
……
陇山古道,一处相对避风的山谷内,董卓残部临时扎下了营寨。
说是营寨,其实简陋得可怜,大多是随地躺倒的疲惫士卒,连像样的帐篷都没有几顶。
空气中弥漫着伤兵的呻吟声、饥饿的腹鸣声,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中军一处勉强搭起的营帐内,董卓瘫坐在一块铺着兽皮的石头上,原本肥硕的身躯似乎又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眼神浑浊而无光。
李儒站在他身旁,同样面色憔悴,但眼神中还强撑着一丝清醒。
“岳父,必须尽快想办法弄到粮食!军中已经断粮两日,士卒们都在啃树皮,挖草根了!再这样下去,不用吕布来攻,我们自己就……”李儒的声音沙哑干涩。
董卓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粮食……哪里还有粮食……这荒山野岭的……难道要让老子去吃土吗?”
他喘了几口粗气,眼中闪过一丝暴戾,“都是胡轸!杨定!那两个忘恩负义的狗贼!还有李肃!若不是他当初……唉!”
他想起了当初试图策反吕布的李肃,虽然事情未成,但此刻将所有失败都归咎于他人的背叛。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和隐隐的喊杀声!
“敌袭!敌袭!”哨兵的惊呼声划破了短暂的寂静。
董卓猛地一惊,肥胖的身躯竟然灵活地跳了起来,抓起旁边的佩剑,惊恐地望向帐外:“吕布杀来了?快!快挡住!”
李儒连忙按住他:“岳父稍安!听声音规模不大,似是骚扰!”
果然,那锣声和喊杀声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之后,山谷外又恢复了死寂,只留下营内更加惶惶不安的士卒和军官。
“又是这样!这已经是第几次了?!”董卓气得将佩剑狠狠掼在地上,“每晚都来!每晚!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连续多日神经紧绷,夜不能寐,此刻精神状态已接近崩溃边缘。
李儒脸色难看:“这是洛阳的疲兵之计!意在消耗我军精力,瓦解士气。”
他的话音刚落,营寨另一侧又突然响起几声凄厉的惨叫和惊呼!
“水!水里有毒!”有人惊恐地大喊。
“怎么回事?!”董卓和李儒冲出营帐,只见几名士卒围着一处小小的溪流,地上躺着两个口吐白沫、不断抽搐的士兵。
一名负责取水的士卒面无人色地汇报:“主公……李先生……他们……他们喝了这溪水,就……就这样了!”
李儒快步走到溪边,仔细观察,又掬起一捧水闻了闻,脸色骤变:“水被人动了手脚!上游肯定被投了污秽之物!”
这个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早已饥渴难耐的军中传开,引发了更大的恐慌。
本来就已经断粮,现在连唯一的水源都可能有问题?
许多士卒看着手中刚刚打来、还没来得及喝的水囊,眼神充满了恐惧,有些人甚至直接将其扔了出去。
“完了……完了……”董卓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刘辩小儿……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董卓军所有人的噩梦。
白天,他们要拖着疲惫饥饿的身躯,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跋涉,还要时刻提防不知会从哪个山坳里射出来的冷箭,或者踩中伪装巧妙的陷阱。
夜晚,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扎营,刚想合眼,那催命般的锣鼓声、喊杀声就会准时响起,有时在东,有时在西,有时甚至感觉就在营寨边缘!
每一次都会引起全营的骚动和恐慌,许多人被迫拿起武器,紧张地戒备到天明,结果往往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水源变得极其珍贵且可疑,每一处取水点都需要派人反复检查和尝试,即便如此,偶尔还是会有倒霉鬼中招。
饥饿和干渴折磨着每一个人,军中的怨气如同不断积蓄的火山熔岩。
而更可怕的是,一些诡异的流言开始在军中悄悄流传。
“听说了吗?韩遂将军和马腾将军已经投降朝廷了,正在前面等着咱们呢!”
“真的假的?那咱们不是自投罗网?”
“还有啊,我听说朝廷悬赏,杀了李傕将军,能封侯呢!”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封侯?咱们这些小兵能活命就不错了……我听说,朝廷说了,只要投降,就能回家种地……”
“回家……我想我娘了……”
类似的窃窃私语,在每一个疲惫的夜晚,在每一个饥饿的白天,如同无形的毒虫,啃噬着这支军队最后一点凝聚力和战斗意志。
将领们之间也开始互相猜忌,看谁的眼神都像是看那个可能拿自己人头去换富贵的叛徒。
李傕和郭汜试图弹压,甚至斩杀了几名传播流言的士兵,但效果甚微。
恐惧和绝望如同野火,一旦点燃,就很难扑灭。
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活在一种巨大的不安之中?既要防备外面的敌军,又要提防内部可能出现的刀子。
董卓彻底垮了。
他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简陋的营帐里,眼神呆滞,时而喃喃咒骂,时而恐惧地瑟瑟发抖。
曾经的暴虐和雄心,早已被这无休无止的折磨消磨殆尽。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逃回凉州!然而,就连这个最简单的愿望,也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李儒看着这一切,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他知道,这支军队的魂已经散了。
洛阳那位少年天子和他背后的谋士,用的不是堂堂正正之师,而是这种阴损至极、直击人性弱点的软刀子。这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让人绝望。
“岳父,我们必须尽快冲出陇山!否则,不等吕布来攻,我们就要被活活耗死、逼疯在这里了!”李儒对着形容枯槁的董卓,做着最后的努力。
董卓抬起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冲……往哪里冲?前面是韩遂马腾……后面是吕布……外面还有那些敲锣打鼓的鬼……往哪里冲啊……”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郭嘉的“疲敌策”,如同一张无形而粘稠的蛛网,将董卓残部牢牢困在陇山的崇山峻岭之中,日夜承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胜利的天平,正在以一种残酷而缓慢的方式,不可逆转地向着洛阳倾斜。
而在洛阳的嘉德殿,刘辩听着王韧汇报前线传来的、关于西凉军日益严重的混乱和崩溃迹象,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知道,收获最终胜利果实的时刻,就快要到了。
这把名为“消耗”的慢火,已经将董卓这块顽铁,烧得通红、酥软,只待最后轻轻一锤,便可将其彻底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