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寺诚修长的手指在情报册上轻轻敲击,指尖冰凉。
那本册子仿佛不是纸做的,而是凝固的寒气。
“‘老子的兵不卖命,只卖命根子’……”他用生硬的中文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解析不透的匪气,“命根子……翻译过来是什么?帝国的精英语言学家也搞不明白,说这玩意儿在不同语境下,可以是传宗接代之物,也可以是命脉,甚至是老家的祖坟。八嘎,中国话太博大精深了,骂人都这么有文化!”
他面前的下属,情报课长田中,头埋得更低了:“课长,根据我们的分析,这可能是一种精神动员。张作霖的意思是,他的士兵不是为了钱卖命,而是为了某种更根本、更重要的东西……”
“废话!”小野寺诚猛地将册子摔在桌上,“我当然知道是精神动员!关键是,他的动员起效了!七天,仅仅七天!我们潜伏在奉军中,最深长达三年的六十三个‘种子’,就这么被连根拔起!他搞的那个‘连坐揭发制’,简直就是病毒式传播,A揭发b,c为了不被A和b连累,就去揭发d。这根本不是谍战,这是他妈的职场内卷啊!”
田中冷汗直流,不敢接话。
小野寺诚重新坐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有逻辑可以。
他缓缓合上那本记录着耻辱的册子,封面上的“影武者”三个字仿佛在嘲笑他。
“他敢这么大张旗鼓地清洗,不怕打草惊蛇,不怕暴露我们的潜伏网络……唯一的解释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阴影中的某物说话:“……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运作模式,甚至,比我们自己还清楚。”
一股寒意从田中的脊椎骨窜上天灵盖。
这怎么可能?
“影武者”计划是大本营的最高机密。
小野寺诚的嘴角却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眼神里闪烁着疯狂与兴奋。
“但一个人再强,手腕再硬,他也控制不了一个东西……人的梦境。”
三天后,边境哨卡。
一个名叫赵大胆的奉军伙夫兵,在换防时“鬼鬼祟祟”地试图越境,被日军巡逻队当场“抓获”。
从他贴身怀里,搜出了一封用油腻腻的信纸写的“投诚信”。
信中言辞恳切,逻辑感人:“长官们,我叫赵大胆,不想再给张大帅卖命了。他克扣军饷,我娘在老家都快饿死了。我愿意献上奉军北线最新的布防图,不求荣华富贵,只求长官们开恩,让我带着全家老小搬到大连去,有口饱饭吃就行。”
接下来的三天,赵大胆经历了“影武者”全套的审讯流程。
从威逼利诱到疲劳轰炸,他从一开始的嘴硬,到后来的崩溃,最后涕泪横流地控诉张作霖的“万恶罪行”:“他不是人呐!我们给他当兵,他拿我们当耗材!我爹就是给他打仗死的,抚恤金到现在都没发全,我娘天天在家哭,我再不跑,我们全家都得饿死!”
他的表演堪称影帝级别,每一个细节都符合一个被逼上绝路的底层士兵形象。
第四天,小野寺诚亲自接见了他。
没有审讯,没有威吓,小野寺只是微笑着,将一张照片推到赵大胆面前。
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一对淳朴的老夫妇依偎在一起,背景是座崭新的青砖瓦房。
正是赵大胆早已过世的双亲。
赵大胆脸上的悲愤瞬间凝固,瞳孔在刹那间缩成了针尖。
他像一尊被抽掉所有骨头的雕像,轰然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哀嚎:“你们……你们……连死人都不放过!”
小野寺诚的笑容愈发温和,他缓缓蹲下身,拍了拍赵大胆颤抖的肩膀,声音轻得像情人的低语:“赵先生,别害怕。你看,照片里的他们笑得多安详。忠诚,有时候需要一点外力来塑造。从心碎开始,往往最坚固。”
赵大胆归队后,一场精心策划的大戏在奉军内部上演。
张作霖当着全军高级将领的面,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八仙桌,指着被押上来的赵大胆破口大骂:“赵大胆?我看你是赵包天!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待你们不薄,你个狗娘养的竟敢跑去通敌卖国?!”
不等赵大胆“辩解”,张作霖大手一挥:“拉下去,给老子打入死牢!秋后问斩!”
当天深夜,死牢最深处,牢门上的小窗被轻轻推开。
郭松龄那张总是挂着一丝儒雅的脸出现在窗外,他飞快地塞进一张纸条,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按计划行事。”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明日午时,‘不经意’间向狱卒透露‘长春军火库空虚,只有一个营在看守’。”
赵大胆攥紧纸条,指甲深陷掌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另一出戏也在上演。
之前因“作战不力”被降职的高旅长,作为“悔过者”被重新派往前线。
在一场为他“接风洗尘”的酒局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抱着一个同僚“痛哭流涕”,大着舌头泄露“天机”:“兄弟啊……大、大帅他……他要玩把大的!他要把主力全都拉到南边去,跟直系那帮孙子决一死战!东北……东北这边,要空了啊!这不,让我回来守着这烂摊子……我命苦啊!”
酒桌上的人有的劝慰,有的眼神闪烁,消息像风一样,迅速通过各种看不见的渠道,吹向了奉天城里的日本总领事馆。
就在小野寺诚收到第三份内容相似但来源不同的情报时,一个冰冷的电子音在他脑中响起:
【叮!敌方情报机构‘影武者’已成功接收三条核心虚假信息。反向心理引导完成,暗流转化积分 +1500。】
【奖励发放:1. 日本关东军最新换防周期表一份(情报来源:一名驻海拉尔哨兵,因连续三晚被已故母亲托梦痛骂其不孝,精神崩溃向上级主动坦白了所有换防细节)。2. “影武者”最新接头暗语及紧急联络方式更新清单(情报来源:奉天城内潜伏者刘二嘎,在梦中听到初恋情人金顺姬用朝鲜语在他耳边低语复述了整套暗语,醒后以为撞鬼,连滚带爬向保卫处自首)。】
奉天大帅府,张作霖刚听完汇报,一旁的刘二嘎已经吓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抱着他的大腿哭嚎:“大帅!我的亲大帅啊!您就饶了小人吧!您……您连我的梦都管啊?!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想金顺姬了!”
张作霖一脚把他踹开,笑骂道:“滚犊子!老子哪有那闲工夫管你裤裆里那点事儿!这是你小子祖上积德,你那死去的老爹在天有灵,看你小子要走上邪路,托梦点化你呢!”
此事一出,军中“大帅托梦破案”、“大帅有天神护体”的传言愈演愈烈,士兵们的士气前所未有地高涨。
甚至连潜伏的敌方间谍都开始疑神疑鬼,每天睡觉前都要祈祷一番,生怕在梦里被张作霖抓个现行。
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地下指挥中心。
小野寺诚看着三份情报,逻辑链条完美闭环:张作霖主力南下,后方空虚,长春军火库是其命脉所在,守备薄弱。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力排众议,下达了绝密指令:“命令,驻扎在南满的‘狼牙’、‘黑风’两个大队,化装成马匪,秘密集结,以最快速度突袭长春军火库!务必一举摧毁!”
行动前夜,小野寺诚却做了一个极其诡异的梦。
梦里,他站在一片无垠的雪原上,风雪刮得他睁不开眼。
不远处,一个穿着东北土匪黑棉袄的背影,正悠然地将一本燃烧着的《反侦察手册》丢进火堆里。
那背影缓缓转过身,赫然是张作霖的脸。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用戏谑的口吻说道:“小鬼子,你那点花花肠子,还不够你张爷爷下酒的。”
小野寺诚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丝绸睡衣。
心脏狂跳,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祥预感笼罩了他。
次日,噩耗传来。
关东军两个精锐大队组成的突袭队,刚刚潜入长春地界,就一头扎进了奉军预设的包围圈。
四面八方枪炮齐鸣,重机枪组成的交叉火力网像割麦子一样收割着日军士兵的生命。
更致命的是,突袭队在慌乱中完全迷失了方向,一支小队为了突围,竟对着地图上一个模糊的标记点进行了炮火覆盖。
他们轰平的,是俄国人的边境哨所。
消息传出,世界震动。
莫斯科方面立刻向东京发出措辞强硬的最后通牒。
北京,各国使馆的武官们在交际酒会上议论纷纷。
英国武官端着酒杯,不无惊叹地对美国同僚说:“真是不可思议,张甚至没有亲自下场,日本人就一头撞死在了俄国人的枪口上。这位‘东北王’,简直是东方的魔术师。”
小野寺诚拿着战报,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惨败,前所未有的惨败。
但他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他……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会走那条路的?那条路线是临时规划的,只有最高指挥官知道!”
他发疯似的翻阅着所有卷宗,试图找到一丝线索。
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赵大胆的档案上时,他忽然僵住了。
那张让他引以为傲、作为“攻心之策”的全家福照片。
照片的背景,那座崭新的青砖瓦房……墙角下,有一块不起眼的奠基石。
小野寺诚用放大镜死死地盯着那块石头,上面的字迹虽然模糊,但依然可以辨认——“阵亡将士家属慰灵村,中华民国十五年,张作霖敬立”。
一瞬间,所有的“合理”都崩塌了。
赵大胆的眼泪,他的控诉,他的恐惧……全都是演的!
那不是心碎,那是刻骨的忠诚!
镜头拉远,奉天城外的雪地里。
赵大胆穿着崭新的棉衣,站在一排被俘的日谍面前。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有些褶皱的黑白照片,正是他父母的那张合影。
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对着照片轻声说:“爹,娘,你们看到了吗?儿子没给你们丢人。”
他抬起头,咧开嘴,对着那些垂头丧气的日谍,露出了一个比雪还冷的笑容。
“记住了,小鬼子。我爹的命是张大帅给的,我娘能睡安稳觉的房子也是张大帅给的。老子的命根子,只卖给能让我娘在九泉之下都能睡安稳觉的人。”
而在千里之外的奉天,小野寺诚瘫坐在椅子上,窗外的风雪似乎吹进了他的骨髓里。
他输了,输得体无完肤。
他终于明白了张作霖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最后一点光亮被一种更深沉的黑暗所取代。
“好,很好……张作霖,你守护你的‘命根子’……”他低声呢喃,嘴角牵起一丝残忍的笑意,“既然我砍不断树根,那我就换个玩法……往土壤里,下毒。”
城郊的乱葬岗旁,寒风卷着纸钱的灰烬,打着旋儿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一个老妇人的哭声,在风中显得格外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