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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一路小跑着从御膳房回来,脸上喜气洋洋的,一进殿就忍不住邀功:“主子,刘总管那边全应下了!拍着胸脯跟奴婢保证,明儿一早准时送到,绝不敢耽搁六阿哥的口福。”

孙妙青正歪在榻上翻看账册,闻言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宝珠见主子不上心,也不气馁,知道主子心里有数就行。

看完账册,孙妙青才觉得有些乏了,便让青珊把前几日内造府送来的新纱料取出来瞧瞧。圆明园里还有一批新纱未动,正好想着做几件新衣裳。

青珊手脚麻利,让小宫女把一卷卷轻薄的纱罗在长案上铺开,霎时间满室都亮堂起来。月白、葱绿、水红、鹅黄,皆是夏日里最清爽的颜色。

青珊拿起一匹茜素红的软纱,在孙妙青身前比了比,那红色艳而不俗,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如玉。“主子,这颜色真好,做件褙子穿,定然好看。”

孙妙青正要点头,殿外忽然传来皇帝含笑的声音。

“这茜素红确实衬你。”

皇帝龙行虎步地跨进门槛,目光落在她和那匹纱上,随即轻叹了口气:“今年夏日太过繁忙,夏天都快过去了,朕倒忘了库里还有一批新纱,回头让苏培盛给你送来。”

孙妙青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伸手将那匹茜素红的纱料从青珊手里接过来,又轻轻放回案上,动作不急不缓,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意味。

她幽幽开口:“臣妾还以为皇上心里,早就没有臣妾的位置了呢。”

皇帝一愣,随即来了兴致,走到她身边坐下:“这话怎么说?”

孙妙青垂下眼,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着衣袖上的绣纹,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臣妾听说,皇上不久前才给玉答应赐了件金缕衣。听宫人们说,那衣裳是用江南织造局新贡的金线织的,在日头底下,亮得晃眼,比天上的霞光还好看呢。臣妾是没这个福气亲眼瞧见,只能听听罢了。”

一番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她亲见了一般。

皇帝听完,非但没生气,反而朗声笑了起来。他最爱看平日里端庄懂事的妃子为他使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儿,这证明她们心里有他。

“你呀,”皇帝伸出手指,虚虚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这醋坛子打翻了,酸气都快飘出圆明园了。真是少见。”

他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对候在一旁的苏培盛道:“去,把内造府新进贡的那几匹云锦,还有朕书房里那匣子东珠,一并送到春熙殿来。”

皇帝又转回头,捏了捏孙妙青的脸颊,语气里满是宠溺:“咱们的慧嫔娘娘,可不能叫一个小小答应给比下去了。”

这话一出,殿内的宫女太监们都悄悄地低下了头,脸上却都忍不住露出喜色。

孙妙青这才破涕为笑,盈盈起身福了一礼,声音娇嗔:“臣妾谢皇上隆恩。这下,看谁还敢在背后说臣妾失了宠。”

皇帝被她这副模样逗得心情大好,拉着她的手坐下,殿中顿时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这时,小太监在殿外通报,说是御膳房送东西来了。

话音刚落,一队小太监就鱼贯而入,阵仗还不小。

为首的捧着个托盘,上面是一大一小两个白瓷盅,后面跟着的人则提着好几个食盒。

不光有给六阿哥备的那一小碗没味道的白水豆腐脑,还有一大份给大人们吃的,阵仗比昨日还齐全。

“皇上可以尝尝,臣妾昨日吃了些,觉得新鲜爽口,便想着让御膳房备些没味道的,给塔斯哈也尝个新鲜。”孙妙青笑着解释。

皇帝看着那琳琅满目的架势,也来了兴致,感慨一声:“朕还是当皇子的时候,在宫外用过这些,细想来竟是许多年没尝过了。”

“皇上若是喜欢,日后让他们常备着就是。这东西不费事,就是做豆腐前多留一道工序罢了。”孙妙天青招呼青珊将东西摆上,“皇上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皇帝被问住了,他记忆里的豆腐脑就是宫门口那小摊上,一碗白白的东西浇点酱汁,哪有这么多讲究。

“这东西还有这么多花样?甜的怎么个吃法?咸的又是怎么个吃法?”

孙妙青见状,干脆让宝珠把食盒里的东西全取了出来。

一时间,桌上摆满了各色小碟,五颜六色,不下十几样。

宝珠脆生生地报着菜名:“回皇上的话,甜的有红糖水、桂花糖、蜜红豆。咸的就多了,备了酱油、醋、香菜碎、炸花生碎、榨菜碎、虾皮、韭菜花、油泼辣子、蒜泥和卤汁。”

皇帝听得有趣,指了指那碟子肉丝:“先来个油泼辣子的。”

宫里用的碗本就小巧,皇帝两三口就吃完了,只觉得咸香嫩滑,意犹未尽。

他来了兴致,干脆每样都让宝珠调了一点尝尝,最后发现自己还是偏爱咸口,尤其是那油泼辣子和榨菜碎,配着嫩豆腐,别有一番风味。

眼看皇帝吃得高兴,孙妙青便起身道:“臣妾去喂塔斯哈了。”

皇帝心情正好,也想看看儿子,便跟着一道去了。

孙妙青顺水推舟,将小碗递了过去,想让他们父子多亲近亲近。

那喂孩子用的小碗,当真是精致到了极点,配的小银勺更是只有指甲盖大小,可碗里的豆腐脑也实在太少,就薄薄一层。

皇帝眉头一挑:“就这么点?”

一旁的乳母赶紧躬身回话:“回皇上的话,六阿哥已经用过奶了,娘娘吩咐了,就是给阿哥尝个味儿,不敢多喂。”

皇帝这才了然,捏着那小得可怜的银勺,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点,递到六阿哥嘴边。

六阿哥砸吧砸吧嘴,眼睛瞬间就亮了。

皇帝觉得有趣,又喂了一勺。

可就这么两口,碗里就见了底。六阿哥刚尝出点味道来,东西就没了,急得不行,小手一把攥住皇帝的龙袍,嘴里着急地蹦出几个音节:“阿……阿玛!”

声音虽含混不清,但那声“阿玛”却格外清晰。

皇帝整个人都僵住了。

满殿的奴才也都屏住了呼吸,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皇帝先是愣怔,随即一股狂喜涌上心头,他一把将六阿哥抱进怀里,哈哈大笑起来:“听见没!都听见没!塔斯哈会叫阿玛了!”

他抱着儿子,像得了什么绝世珍宝,在殿里来回踱步,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满殿的宫女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皇帝龙心大悦,大手一挥:“赏!今天殿里伺候的人,通通有赏!”

皇帝心满意足地捧着书,殿内恢复了宁静,只余下宫人收拾碗碟的轻微声响。

孙妙青看着这一桌狼藉,心里却在飞快地算一笔账。

两碗豆腐脑,让儿子在亲爹面前刷满了存在感。

这买卖,简直赚翻了。

她心里暗自发笑,这大概就是身为现代女性最大的红利。

后宫这些女人还在琢磨怎么用名贵香料、珍稀布料去争宠时,她已经开始运用另一个维度的知识降维打击了。

比如,如何科学地培养亲子关系。

母亲对孩子的爱,是十月怀胎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可父亲不是。

尤其是皇帝这种日理万机的父亲,全天下都是他的事业,后宫和孩子不过是他庞大版图里微不足道的一角。

指望他凭空生出多少父爱?

那是在做梦。

一个只会哭闹、拉撒、需要人伺候的婴儿,对他而言,和一件待处理的政务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烦人。

后宫里多少女人想不通这个道理。

她们总觉得,皇上累了一天,就该好好休息,不能让孩子吵着他。

于是拼命把孩子捂得严严实实,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以为这是体贴。

实则不然。

你越是把他跟育儿过程隔离开,孩子对他来说就越像个陌生人。

他没有付出,没有互动,没有得到任何情绪上的正向反馈,那份爱要从何而来?

很多人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男人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不闻不问,却能把外头女人的孩子当成宝。

原因再简单不过。

外头的孩子会被他娘教着,一见面就扑上去“爹爹”长“爹爹”短,嘴甜会撒娇,能提供足足够的情绪价值。

而家里的正妻呢,总板着脸教孩子“要懂事”“要乖巧”“你阿玛工作很辛苦不要去烦他”。

一来二去,亲爹可不就觉得外头的孩子更贴心么。

孙妙青要做的,就是反其道而行之。

她绝不会跟皇帝说“您累了歇着吧,孩子我来带”。

她偏要拉着他一起。

哪怕只是喂一口豆腐脑这种小事,也得让他亲手来。那指甲盖大的小银勺,那薄薄一层一碰就没的豆腐脑,都是她算计好的。

就是要让孩子尝到点甜头,又不够吃,急得他只能向离得最近的投喂者——他的皇阿玛,发出最本能的求助。

那一声含混不清的“阿玛”,对皇帝而言,比任何颂圣之词都悦耳。

那是他作为“父亲”这个角色,得到的最直接、最纯粹的肯定。

孙妙青看着书卷后皇帝满足的侧脸,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这后宫,是个巨大的职场。想要往上爬,光会业务还不行,更要懂得向上管理。

而她的儿子,就是她最重要的项目。今晚,不过是项目启动会上一次漂亮的ppt演示。

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孙妙青两碗豆腐脑下肚,已是半饱。

皇帝却胃口大开,连吃了三碗还意犹未尽,心情好得连眉梢都带着笑意。

眼看才刚过申时(下午四点),他竟破天荒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开口问道:“你这里,什么时候传晚膳?”

一个时辰前才把豆腐脑吃了个底朝天,现在又饿了?

孙妙青心里闪过一丝讶异,面上却丝毫不显,从容笑道:“原是想着酉时(下午六点)再传膳,皇上若是饿了,臣妾这就让她们去备。”

她心里飞快盘算,这个点叫膳,御膳房那边时间充裕,正好可以做些新鲜花样。

“嗯。”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重新捧起了书。

他这人就是这样,但凡手里空着,必定要拿本书卷着才安心。

孙妙青心里有了数,手里团扇的动作愈发轻柔,嘴上顺着他的话说:“塔斯哈如今也快会说话了,皇上得空不如多与他说说话,臣妾也盼着他能像皇阿玛一样,满腹经纶,才华横溢。”

这话精准地搔在了皇帝的痒处。

他听了,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地又扬了扬,连目光都柔和了几分。

孙妙青见状,便悄悄给青珊使了个眼色。

青珊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了出去,直奔御膳房。

圆明园里规矩松泛,孙妙青也不拘着,就想吃口爽利的凉菜卷饼。

御膳房总管刘太监一听是天地一家春的青珊姑娘来了,半点不敢怠慢,亲自迎出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可一听清青珊传的话,他那笑就僵在了脸上。

“凉菜……卷饼?”

刘太监心里暗道一声。

越是这种看似寻常的家常便饭,越是藏着通天的学问,这比做什么佛跳墙、万寿羹还考验人!

他赶紧把传话的小太监又叫过来,让他当面把青珊的话原原本本、一个字不落地学了一遍。

小太监躬着身子,口齿伶俐:“青珊姐姐说,天热,吃油腻的胃口不开,不如来些清爽简单的卷饼。让饼皮烙得薄些,配菜也以清淡爽口为主。”

刘太监追问:“配菜都要哪些,你仔仔细细地说!”

小太监不敢怠慢,扳着手指头回话:“姐姐说了,头一样是库里各色时鲜菜蔬,能生吃的洗净切成细丝便可,不能的用沸水速速焯过,沥干水只拿细盐香油略拌。”

说到这,小太监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学着青珊的语气:“姐姐特意嘱咐,就是吃个爽口,味道不要腻!”

刘太监听完,猛地回头,对着满屋子的徒子徒孙厉声喝道。

“都听见了?”

“孙师傅,苏师傅,都别挺尸了!”

“一个去揉面!务必薄如蝉翼!”

“另一个去调料汁!甜、咸、酸、辣,麻酱、蒜蓉、韭花酱,凡是能想到的味儿,都给咱家调出来!尝味儿的舌头都给咱家放亮点儿,咸一分淡一分,咱家要他的命!”

“西厢房那几个,切菜的切菜,剁料的剁料,都给咱家动起来!谁的刀工不细,自己把手指头剁了给主子加菜!”

一声令下,整个御膳房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疯狂旋转起来。

西厢的马太监一听吩咐,脸瞬间垮了,“那是谁啊?大热天的这么折腾人?”

刘太监嘿嘿一笑,伸出指头在他那光亮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折腾?”

“你懂个屁!”

“这叫泼天的富贵砸你脑门上了,你还嫌疼!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是慧嫔娘娘要的!皇上可在天地一家春呢!”他压低声音,眼神里全是精明:“慧嫔娘娘如今是什么身份?六阿哥又是皇上什么心尖子?”

“能在娘娘跟前用心伺候,那是旁人烧高香都求不来的天大机缘!办好了,是咱们御膳房的体面!办砸了,咱们全都得滚去刷马桶!”

圆明园的效率高得吓人。

不到酉时,东西就全备齐了。

薄薄的饼皮,十几种料汁,各色配菜更是用四十多个小碟子摆得琳琅满目。

刘太监亲自检查了三遍,才叫人送过去,末了还特意挑了个眉清目秀、口齿伶俐的小太监跟去。

“小路子,这是你的造化。”刘太监拍着小太监的肩膀,语重心长。“办好了,不敢说一步登天,但在贵人面前落个‘妥当’二字,你这辈子就值了!”

“主子们吃个新鲜,未必调得好味儿。你去了,就管一件事,给主子们把味儿调好。机灵着点!”

凉菜卷饼送过来时,天边的晚霞烧得正旺。

皇帝一听晚膳来了,竟是破天荒地不等催就放下了书卷。

“他们倒快。”

孙妙青扶着他出去,外头的长桌才刚摆了一半。

也是皇帝出来的太快了!

摆膳的宫人们一见圣驾,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快了三分,一个个埋着头,流水似的将碗碟摆满一桌,又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皇帝看着这满满当当一大桌子,竟全是配料,不禁来了兴致。

他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对孙妙青道:“这种吃法,倒是新鲜。”

孙妙青掩嘴轻笑:“都是御膳房的巧思。”

宝珠会意,让那跟着来的小太监上前解说。

那小太监小路子一张脸涨得又白又红,声音发着颤,但话说得还算利索。孙妙青看皇帝听得认真,对他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倒不反感,反倒觉得真实。

皇帝的目光在各种配菜上扫过.

再看那些调料,一时也拿不准,怕串了味儿,头一回只谨慎地挑了两三样。

小路子连忙上前,取了一张薄饼摊在掌心,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但夹菜的筷子却稳得很,麻利地铺上几样配菜,刷上酱料,双手奉上。

许是真合了胃口,皇帝三两口吃完一个,竟又来了兴致。

四十多种菜,他尝了个遍。

虽说份小,可零零总总加起来,分量也不少了。

苏培盛在旁边忍不住劝道:“皇上,可不敢吃太多了,仔细晚上积食。”

皇帝吃得兴起,哪里肯听,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吃到最后,他最喜欢的竟是那西葫芦丝儿南瓜丝儿,配上大量的蒜蓉黄瓜丝,再淋上老醋和酱油,油泼辣子再加入少量香菜。

那股子酣畅淋漓的劲儿,让他吃得满口生香,额角都见了汗。

放下玉箸,皇帝长舒一口气。

殿内一片寂静,连宫人呼吸的声音都几不可闻。

他竟是当着满殿奴才的面,指着孙妙青,一字一句地夸赞道:

“这么吃甚好。”

“省事,方便,还不费钱,都是些寻常物。”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孙妙青脸上,郑重地吐出三个字。

“你很好。”

最后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在殿中所有人的心上。

这简直就是在夸她“勤俭持家”!

这考语,连中宫皇后都未曾得过!

孙妙青心头巨震,面上却不敢居功,连忙跪下。

“皇上谬赞了!您吃着好,便是臣妾天大的造化。这都是膳房的巧思,臣妾万不敢居功!”

皇帝心情极好,亲自伸手将她扶起。

“行了,起来吧。”

他对着苏培盛一挥手,指着旁边那个还躬着身子、抖如筛糠的小太监。

“赏他。”

“今天的面,调得不错。”

皇帝这最后三个字,说得不重,却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殿里伺候的有一个算一个,心尖都跟着颤了三颤。

苏培盛跟在皇帝身边几十年,最是明白这“你很好”三个字的分量。

皇上夸过朝臣“做得好”,夸过妃嫔“甚美”,夸过皇子“聪慧”,可这简简单-单又包罗万象的“你很好”,却是头一遭。

这夸的不是容貌,不是才情,甚至不单是这一顿饭,而是对慧嫔这个人的全然肯定。

那个叫来回话的小太监已经抖得站不住了,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脑门磕着砖石,连句“谢主隆恩”都说不囫囵。

皇帝心情舒畅,也不计较他的失仪,只对苏培盛抬了抬下巴:“去吧,朕说的话,你记着。”

“嗻。”苏培盛躬身应下,走到那小太监跟前,声音都比往日温和了几分,“还不快谢谢万岁爷的恩典?跟着咱家去领赏吧。”

孙妙青看着他被苏培盛的人带下去,才温声开口:“皇上,这孩子也是头回见天颜,吓着了,您别怪罪。”

“朕何时说要怪罪了?”皇帝饮了口茶,漱了漱口,“他今日差事办得好,当赏。你也好,将底下人教得不错。”

这夸奖一波接着一波,孙妙青都快有些接不住了。

她连忙转了话题:“天色不早了,皇上今夜可要歇在这里?臣妾好让她们去备水。”

皇帝放下茶盏,长长地出了口气,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松弛。

“嗯,留下吧。”

他站起身,在殿里踱了两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对孙妙青道:“朕看你这殿里陈设过于素净了些,回头让内务府送些新巧的玩意儿来。”

孙妙青心里一盘算,面上却笑道:“皇上忘了?您前儿才赏了云锦和东珠,臣妾还没想好怎么用呢。东西不在多,在皇上心里有这份情意,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又说到了皇帝心坎里。

他最烦后宫女人无休止地索取,孙妙青这种懂得知足、还会反过来体贴他的,简直是一股清流。

皇帝拉过她的手,掌心灼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牵着她一道往内殿走去。

殿内烛火被宫人悄然调暗,只留下几盏发出融融暖光。

青珊领着宫女们上前,动作轻柔地为孙妙青卸下钗环,褪去繁复的宫装。

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甜香,是她身上独有的,而非任何名贵香料。

春喜为二人合上明黄色的床帐,帐外的身影便如水墨般化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一室静谧。

帐内,是另一个天地。

呼吸交缠,体温相贴。

皇帝的动作带着久旷之后的急切,又有一丝被美食满足后的慵懒。

孙妙青咬着唇,将所有前世的矜持与羞涩尽数碾碎。

这是她的战场,也是她的功勋台。

她不是那些爱慕君王风姿的深宫女子,她只是一个在KpI的重压下,力求完美完成每一次项目汇报的社畜。

而今夜,皇帝便是她最重要的客户。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终于归于平静。

皇帝似乎极为满足,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翻身将她揽进怀里,鼻息间是酣畅淋漓后的沉稳。

孙妙青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散了重组,酸软得抬不起一根手指。

她却毫无睡意。

耳边是九五之尊平稳的呼吸声,这声音,比任何圣旨都更让她安心。

她闭着眼,在心里默默复盘。

从一碗豆腐脑开始,到一顿凉拌面收尾,每一步都在她的算计之内。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晌贪欢。

她要的,是让皇帝这个最顶级的上司,从身到心,都对她这个“下属”产生依赖,认可她的“业务能力”。

身体上的疲惫,远不及精神上满足感的万分之一。

这感觉,像极了她前世熬了三个通宵拿下一个亿的项目,虽然累得想死,但灵魂却在飘飘然地升华。

这一夜,她睡得极沉,却又带着一丝警醒。

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身侧的男人动了。

皇帝要起身了。

孙妙青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强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初醒的沙哑:“皇上……”

皇帝按住她的肩,目光里是前所未见的温存。

他细细打量着她。

褪去了所有妆容的脸庞,在晨光下干净得像块羊脂玉,眼下有着淡淡的青色,却更添几分惹人怜惜的真实。

“你体恤朕,朕也体恤你。”皇帝没有接她递来的衣物,反而转头对已经候在一旁的苏培盛开口。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孙妙青的脸颊,像是在触碰一件珍爱的瓷器。

“昨日那顿面,省事又爽口。”

“往后不必铺张,就照着昨日的例来。”

这话一出,苏培盛的腰弯得更低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等于是在说,皇上以后在慧嫔娘娘这里,就要吃“家常便饭”了!

这已不是恩宠,而是亲近,是寻常夫妻才有的体己!

孙妙青伺候他穿戴整齐。

他看着孙妙青,眼底含笑。

“睡吧,朕看你累坏了。”

说完,他才转身,龙行虎步地离去。

直到皇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孙妙青才感觉那股紧绷的弦骤然松开,整个人软倒在榻上。

宝珠端着盆热水进来,喜得眉飞色舞:“主子,您是没瞧见,苏大总管今儿个走的时候,那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还特意嘱咐奴婢们好生伺候您呢!”

“他那是人精。”孙妙青由着她给自己擦脸,声音里透着极致的疲惫,却又有一种大功告成的畅快,“皇上高兴,他自然就高兴。”

“那也是主子您的功劳!”宝珠脆声道,“昨儿那个小太监,叫小路子,今儿一早天不亮就跑来咱们殿门口磕头,说是得了万岁爷五十两银子的赏,还有苏总管另给的二十两。他把这钱全送来了,说都是主子您给的造化,他不敢要。”

孙妙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

“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她想了想,吩咐道:“你去跟他说,皇上赏的,他安心拿着。让他往后在御膳房用心当差,我这里少不了他的好处。”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

“再从我库里取一百银票给他,就说是我赏的,让他拿去安家。”

宝珠有些咋舌:“主子,一百两?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孙妙青接过青珊递来的茶,指尖的温热让她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千金买马骨。”

“咱们在这园子里,多一个眼线,就多一条活路。这一百两花出去,买的是他往后十几二十年的忠心。”

“这笔买卖,值。”

皇帝连续两夜留宿天地一家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圆明园的每个角落。

翌日清晨,桃花坞请安,空气里的酸味几乎要凝成实质。

齐妃捏着帕子,眼角都耷拉着,声音尖利得像没上油的门轴:“慧嫔妹妹真是好福气,听说皇上昨儿在妹妹那儿,连晚膳都多用了两碗呢?”

一旁的富察贵人立刻接上话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孙妙青:“可不是嘛,寻常的家常便饭都能让皇上龙颜大悦,可见姐姐固宠的手段,真是叫咱们望尘莫及。”

话里话外,都指着孙妙青用粗鄙吃食勾引君王,失了妃嫔的体面。

孙妙青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她甚至没有看那两人一眼,目光落在虚空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皇上日理万机,忧心国事,难得胃口好些,是社稷之福。”

“姐姐妹妹们若有心,也该多为皇上分忧,而不是只盯着这点口腹之欲的小事。”

一句话,直接将格局拉满。

你们还在为争风吃醋说酸话,我已经在考虑江山社稷了。

齐妃和富察贵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请安结束,众人散去,安陵容却悄悄落后几步,跟上了孙妙青的步辇。

回到天地一家春,摒退了左右,安陵容脸上那点强撑的镇定才褪去,露出一丝焦灼。

“姐姐,我……”她欲言又止,绞着手中的帕子,“我听闻玉答应那边,又得了新赏的料子,皇上夸她歌声轻灵……”

孙妙青示意她坐下,亲手为她倒了杯茶,动作从容不迫。

“急什么。”

安陵容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微微发颤:“我怕……我只会唱歌,时日久了,皇上总会腻烦的。”

“你的嗓子是天籁,但天籁也需配上绝美的景致,才能真正动人心魄。”孙妙青看着她,眼神沉静,仿佛能看透人心,“你忘了你的长处了?”

安陵容一怔:“我的长处?”

“你的手。”孙妙青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安陵容那双为刺绣而生的纤纤玉手,“这双手,能绣出栩栩如生的鸾凤,难道就画不出一幅流动的山水么?”

画?

安陵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孙妙青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力量:“歌声是魂,舞姿是骨,可若是这骨能生花,能作画,你说,那该是何等景象?”

安陵容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她像是抓住了什么,脑中一道电光石火闪过。

“姐姐的意思是……以袖为笔,以地为纸?”

“不。”孙妙青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意,“是拿这天地间最洁白的绸缎作画纸,用水袖蘸上最浓的墨,让你整个人,都变成一幅活的画。”

安陵容彻底呆住了。

她从未想过,舞蹈还可以是这样。

孙妙青见火候已到,便不再多言,只道:“我如今协理六宫,为你寻个顶尖的舞教习,不是难事。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这哪里是提点,这分明是为她开辟了一条通天大道!

安陵容心中巨震,起身便要行大礼,被孙妙青一把扶住。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皇后听着剪秋的回报,正拿银签子插了块蜜瓜,动作优雅地送入口中。

“哦?安陵容也开始学跳舞了?”

她轻笑一声,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这是瞧见玉答应靠着歌声固宠,便也想学新路数了。”

剪秋躬身道:“娘娘说的是,到底出身低了些,眼皮子浅。”

皇后放下银签,拿帕子印了印嘴角,眼神淡漠。

“由她去吧,不过是个玩意儿,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本宫还以为,跟着慧嫔能学些真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

她全然不知,一场即将颠覆后宫格局的风暴,正在她最瞧不上的地方,悄然酝酿。

*

窗外的晨光熹微,孙妙青却早已没了睡意。

青珊端着一盏温热的牛乳羹走进来,声线压得极低,将各宫的动静一一禀报。

“清凉殿那位,依旧没动静。”

“听说这两日,连饭都用得少了。”

孙妙青用银勺轻轻搅动碗中细腻的羹汤。

年妃。

这只曾经不可一世的猛虎,被拔了爪牙,便只剩下空架子。

皇帝不去看她,她便什么都不是。

“敬妃娘娘那里,昨儿半夜又传了太医。”

“还是为了四阿哥的耳朵。”

青珊的语气里不带任何情绪,只是陈述。

孙妙青的指尖在温热的瓷碗上点了点。

新到手的皇子,既是傍身的资本,也是烫手的山芋。

这足够敬妃忙活一阵子了,根本无暇他顾。

她抬眼看向青珊。

“齐妃和富察贵人呢?”

“回主子,两位今儿一早又在桃花坞,为了一匹新料子拌了嘴。”

“话里话外,都在酸主子您呢。”

孙妙青唇角逸出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无的笑意。

这就是她的对手。

“菀嫔那里,还是老样子,闷闷不乐的。”

“愉贵人和淳常在倒是常去看望她。”

孙妙青将最后一口牛乳羹咽下,只觉得通体舒畅。

当她将后宫当成职场,将皇帝当成最重要的客户,将六阿哥当成核心项目来经营时……

她的对手们,却还在为了一匹布料,一句闲话,一点虚无缥缈的醋意而内耗。

她们的忙,是忙着争风吃醋,忙着勾心斗角。

而她的忙,是忙着向上管理,向下扎根。

一手牵着君心。

一手握着皇嗣。

这后宫里的每一个棋子,每一个动态,都是她计划书上需要考量的数据。

她很忙。

忙着,一步步,将这深宫变成她的主场。

她放下玉碗,抬眸看向青珊。

“陵容那边呢?”

青珊躬身回话,声音里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惊叹。

“回主子,陵容小主那边……奴婢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八个时辰泡在练功房里,送去的饭菜常常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前儿个奴婢悄悄去看了一眼,和贵人一曲舞罢,那水袖上浸的不是水,是汗。”

“脚踝都肿了一圈,走路都有些跛了,可她愣是一声没吭。”

青珊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连内造府派去的那位舞教习都私下跟奴婢说,她教了半辈子舞,就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孙妙青听着,指尖在温润的瓷碗边缘轻轻划过,动作舒缓。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极为满意。

很好。

这才是她看中的人。

自卑、敏感、缺爱,这些都是安陵容的弱点,但在她这里,却能转化为最强大的驱动力。

一旦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目标,她就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拼尽全力,榨干自己最后一丝力气。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提线木偶。

而是一柄能为她所用、锋利无比的刀。

现在,这把刀正在用血和汗,进行着最后的淬炼。

孙妙青唇角那抹笑意,多了几分真切。

“去库房,把我那盒用长白山老参制的活血膏药取来,给她送去。”

“告诉她,身子是争宠的本钱,刀磨得再快,若是刀柄先断了,也是白费。”

宝珠在一旁听得咋舌,小声道:“主子,那可是您留着自己用的……”

孙妙青淡淡瞥了她一眼。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这点投入,是让她知道,我时时刻刻都在看着她,关心着她。”

“也是提醒她,她的这条命,这身本事,都是谁给的。”

青珊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应下。

“奴婢明白了。”

孙妙青重新拿起一本账册,目光落在窗外,眼神幽深。

快了。

玉答应的歌声再轻灵,也不过是取悦君王的小道。

而她为安陵容设计的,是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后宫审美的视觉盛宴。

就快到这把刀,该出鞘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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