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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景仁宫,那股子被暖风吹散的寒意,又重新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

甄嬛回到碎玉轩,一踏进殿门,熟悉的药香暖气扑面而来,她却觉得胸口更闷了。景仁宫那盘踞的瓜果甜香,阴魂不散地缠绕在她身上,钻进鼻息,甜得发腻,腻得令人作呕。

“小主,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崔槿汐赶紧上前扶住她,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凉。

甄嬛摆了摆手,在榻上坐下。小腹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坠痛,无数根无形的针在轻轻扎着。她下意识地护住肚子,额上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

皇后那张慈爱温和的脸,那句“怎么守住这份功,比怎么立下这份功,更要紧”,还有她看向自己小腹时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帧帧,一幕幕,在甄嬛脑中反复冲刷。每一遍,都让她心里的寒意更重一分,冷得她牙关都在打颤。新人们还没进宫,她们的影子就已经像乌云一样,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去传太医。”甄嬛的声音发虚,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流朱慌了神,转身就要往外跑。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小允子那划破天际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殿内众人皆是一惊。皇上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皇帝几乎是疾步走进来的,明黄的龙袍衣角带起一阵凌厉的劲风。他一眼就看到甄嬛扶着腰,一张脸惨白如纸地靠在榻上,那凋零破碎的模样,让他心脏骤然缩紧。

皇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宽大的手掌贴上她的后腰,声音里是再也压不住的急切:“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甄嬛靠在他温热坚实的怀里,熟悉的龙涎香瞬间击溃了她紧绷的神经。满腹的委屈和后怕,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眼圈刹那间就红了。

“臣妾无事,只是坐久了有些乏。”

“还说无事?”皇帝眉头拧成了死结,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抱起,动作却轻柔得像是捧着一件绝世珍宝。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又亲手拉过锦被替她盖好。

“脸都白成这样了,当朕是瞎的吗?”他转头对一旁吓得噤若寒蝉的太监宫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传太医!”

“皇上,不必了。”甄嬛拉住他的袖子,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臣妾就是……就是心里有些堵得慌。”

皇帝挥退了众人,只留下流朱在旁伺候。他坐在床边,握住甄嬛的手,那只手又小又凉,几乎没有一点温度,让他心里那点怜惜瞬间泛滥成灾。

“跟朕说说,谁又给你气受了?朕给你做主。”

甄嬛垂下蝶翼般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晦暗的阴影。“没人给臣妾气受。只是臣妾想着,再过不久,宫里又要添许多年轻貌美的妹妹了。”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飘散在空气里。“她们出身高贵,品貌出众,到时候……皇上身边有了新人,还会记得臣妾这个旧人吗?”

这话酸溜溜的,却又透着一股患得患失的柔弱,精准地戳中了皇帝心中最软的那一块。他失笑,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胡思乱想些什么?你在朕心里,是谁也比不了的。”

“可臣妾如今身子笨重,容颜憔悴,连晨昏定省都时常去不了。”甄嬛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滚烫地滴在他的手背上。“新人进来,臣妾怕是连规矩都立不起来,反倒要被人看轻了去。到时候,别人只会说,菀嫔恃宠而骄,连皇后的体恤都不放在眼里。”

这番话,句句是委屈,字字是试探。皇帝听懂了。他沉默片刻,眼底的柔情被一种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严所取代,忽然笑了。那笑声沉稳,带着一种乾纲独断的霸气。

“谁敢看轻你?”他扬声对外道:“苏培盛!”

苏培盛立刻小跑着进来,躬身候命,大气都不敢喘。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碎玉轩,也清晰地烙在了每一个奴才的耳朵里。“菀嫔甄氏,性资敏慧,温婉贤淑,侍奉朕躬,恪尽职守。今怀有龙裔,劳苦功高。其仪仗待遇,皆按妃位之制。”

旨意一下,满殿俱静。针落可闻。

流朱“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脸上是狂喜和不敢置信交织的复杂神情,激动得肩膀都在剧烈地抖动。从嫔到妃,是多少人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天堑!小主这才怀着孕,连是皇子还是公主都不知道,皇上就直接给了妃位的待遇!这不只是恩宠,这是皇上亲手为小主锻造了一副最坚硬的铠甲,让她足以抵挡任何即将到来的风雨。

甄嬛也愣住了。她怔怔地看着皇帝,眼里的泪水终于彻底决堤。

“皇上……”

“这下,可安心了?”皇帝替她拭去泪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是朕的莞嫔,是未来的菀妃,是未来皇子的生母。这后宫里,除了皇后和太后,谁的位份也高不过你去。”

“谁敢在你面前放肆?”

“臣妾……谢皇上隆恩。”甄嬛哽咽着,将脸深深埋进皇帝的掌心。这一刻,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被这份恩宠彻底抚平了。

太医来请了平安脉。一番望闻问切,话说得滴水不漏,只说是思虑过甚,动了些许胎气,并无大碍,好生静养便是。皇帝听了,那紧锁的眉头才算松开。他挥手让太医和殿里所有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

空旷的寝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皇帝亲自端了碗燕窝粥,就着床沿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舀起一勺,送到唇边试了试温度,才递到甄嬛唇边。这是一种无需言说的信任与亲近。

为了让她彻底安心,他甚至主动提起了朝堂之事。“允?的事,有结果了。”

温热的粥顺着喉咙滑下,那股暖意却似乎到不了心底。甄嬛咽下,才轻声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敦亲王?”

“这是朝臣们给他罗列的罪状,足足八大桩。”皇帝的语气很平,听不出喜怒。“藐视君上、结党营私、擅杀大臣……条条都是死罪。”

甄嬛的睫毛轻颤。“这些,怕都不算冤枉他。”

“是啊。”皇帝发出一声轻哼,那声音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旷野,“恕无可恕。但朕,也得恕。”他见甄嬛眼里透出不解,便又喂了她一口,这才解释。“朕不能背上一个屠戮手足的骂名,让天下人戳朕的脊梁骨。”

“太后那儿,也总得有个交代。”

“臣妾明白。”甄嬛垂下眼眸,声音低弱,“只是……为皇上不值。”

一句“不值”,正正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他捏了捏她的手,沉沉叹了口气。

“念他有战功,又是朕的亲弟弟,朕不忍加诛,便革去王爵,贬为庶人,终身囚禁宗人府吧。”

“那福晋和孩子们呢?”

“一并贬为庶人。不过,朕允他们一家仍居于旧府,也算是全了朕和太后的最后一丝情面。”皇帝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允?这棵大树倒了,接下来,就是他底下那些上蹿下跳的猢狲了。”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森然。“有大臣上书,请朕用严刑峻法,将敦亲王一党尽数株连,以儆效尤。”

甄嬛背脊的肌肉瞬间绷紧,握着锦被的手指下意识地收拢。

皇帝将她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反而勾起一丝弧度,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凝视着她,语气却放得极轻,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朕瞧着,倒也有几分道理。”

“不敲打敲打,总有些东西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话问得凶险。顺着说,是狠毒。反驳,是妇人之仁,不懂君心。

甄嬛沉默了片刻。她忽然抬眼,迎上皇帝探究的目光,唇边漾开一抹极浅的笑。那笑意冲淡了她脸上的病气,添了几分慧黠。

“皇上圣明。”

“臣妾觉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哦?”皇帝眉梢一挑,显然是被勾起了兴致。

“这鸡,自然是要杀的。”甄嬛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还得杀得干净利落,叫猴儿们都瞧清楚了。”

“可这猴儿,是打死,还是驯养,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有些猴儿生性顽劣,留着也是祸害。”

“可有些猴儿机灵,稍加调教,往后还能替皇上摘果子呢。”

一番话说完,殿内静了一瞬。皇帝先是怔住。随即,一阵低沉而愉悦的笑声从他胸膛里滚出,震得甄嬛的耳朵都有些发麻。

“你啊你!”他伸出手指,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眉心,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欣赏与欢喜。“朕的后宫,竟藏着个女诸葛!”

甄嬛被他笑得脸颊泛起薄红,嗔道:“皇上又取笑臣妾。”

“朕是夸你。”皇帝收了笑,神色重新变得深沉。他握住甄嬛的手,力道重了几分。“你说得对。”

“杀,是最下乘的法子。”

“朕要的,是他们怕,是他们懂,谁才是这紫禁城真正的主人。”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整个风起云涌的朝局。“这朝堂,也该换换血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分享的秘密。“年家倒了,敦亲王也倒了,空出来的好位置,总要有人填。”

“那些上蹿下跳的老东西,和那些嗷嗷待哺的新贵,朕都得给他们找点事做才行。”说到这里,他忽然转过头,视线重新落在甄嬛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眼神里的意味,比夜色还要深。

“这后宫,也是一个道理。”

从碎玉轩出来,皇帝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舒畅。甄嬛那番“杀鸡驯猴”的论调,既有女子难得的格局,又带着几分小儿女的慧黠,挠得他心里熨帖无比。这份愉悦,一直持续到他踏入春熙殿的殿门。

殿内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柑橘暖香,驱散了夜里的寒气。六阿哥塔斯哈正坐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抱着个拨浪鼓啃得起劲,口水糊了满下巴。看见皇帝进来,他咧开没几颗牙的嘴,含糊不清地喊了声:“皇……皇阿玛……”

皇帝的心,刹那间就化成了一滩春水。他大步走过去,将那软乎乎的小肉团子一把抱起,在怀里掂了掂。又沉了。

“小东西,又胖了。”皇帝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塔斯哈咯咯直笑,伸出沾满口水的小手,精准地去抓皇帝下巴上冒头的胡茬。

孙妙青挺着肚子,在宫人的搀扶下迎过来,脸上挂着一贯柔和的笑意。“臣妾给皇上请安。”

“免了,坐着吧。”皇帝抱着儿子,在她身边坐下,视线在她隆起的腹部停了一瞬,才随口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太医来瞧过了?”

“都好,就是人懒怠了些,总想睡觉。”孙妙青接过春桃递来的帕子,仔细替塔斯哈擦净了小脸和小手。“有劳皇上挂心。”

殿内气氛温馨和睦,皇帝抱着儿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孙妙青说着话。说着说着,话头又绕回了前朝。“允?的事,朕已经定了,革去王爵,终身圈禁。”

孙妙青正给塔斯哈喂水的动作,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她垂着眼,继续将小银勺送到儿子嘴边,只低低应了一声:“皇上仁慈。”

皇帝看着她,想起方才在碎玉轩,甄嬛听到此事时,那双眸子里盛满了为自己不平的激愤。再看孙妙青这副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的平静模样,心里倒生出几分不同的趣味。他将甄嬛那套“杀鸡驯猴”的说法,换了个方式,也讲给了孙妙青听。

末了,他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她,像是在考校一个蒙学的弟子。“慧嫔,你说,朕是该杀尽了那些不听话的猴儿,还是该留几只驯养着,替朕摘果子?”

孙妙青正低头用小银勺给塔斯哈刮着果泥。听到这话,她手里的动作猛然一滞,随即抬手扶住额角,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吟。“哎哟……”

“怎么了?”皇帝立刻紧张起来,探身过来。

“没什么。”孙妙青放下银勺,顺势虚软地靠在引枕上,脸上浮现出几分真实的疲色。“就是听着这些打打杀杀的,臣妾头有些晕,肚子也跟着发紧。”她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娇憨。“皇上,臣妾是个没用的,听不懂这些朝堂上的大事。”

“臣妾如今就一个念想,安安稳稳地,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再养好塔斯哈,就是替皇上分忧了。”她抬起眼,眸子里水光潋滟,倒映着烛火,不见半分算计,只有一片纯然的依赖与信赖。“至于那些猴儿是杀是留,自有皇上圣断,您是天子,您的决定就是天意。”

“臣妾不敢妄议,也议不明白。”一番话,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皇帝先是一愣。随即,一阵低沉的笑声从他胸膛里滚了出来。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让她安稳地靠在自己肩上,大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拍着她的背。“你啊……罢了,是朕不好,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甄嬛是解语花,能与他共论天下,是棋逢对手的精神慰藉。而孙妙青这里,是卸下一切盔甲的港湾。她从不试图揣测圣意,也从不展示自己的聪明,只安分守己地做好一个嫔妃,一个母亲。这份“拎得清”的安分,让皇帝感到一种难得的、无需设防的放松。他要的,本就是这后宫百花齐放,各有其用。

又温存了片刻,皇帝便起身离去。殿门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隔绝了君王的背影。孙妙青脸上的柔弱与疲惫,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那双原本盛满水光的眸子,一点点沉静下来,最后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

她低头,看着怀里已经昏昏欲睡的儿子,在他温热的额上,轻轻印下一吻。良久,她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春喜。”

“奴婢在。”

“这几日送来的东西,可还有不干净的?”

春喜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回主子,前儿小厨房送来的血燕里,验出了半钱当归。量极小,若非您吩咐,奴婢每次都用银针细细试过再送去验,根本察觉不出。”

“还有昨日内务府送来的安神香,里面也掺了微量的、能让人心神不宁的草药。”

孙妙青的指尖在小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轻的“笃、笃”声,是这寂静宫殿里唯一的声音。皇后。除了她,没人有这个本事,能把手伸得这么长,做得这么悄无声息。吃食、用具上动手脚,有春喜这个嗅觉、味觉都异于常人的“活银针”在,皇后讨不到好。

那下一步呢?孙妙青的目光,落在自己高耸如山的腹部。自然是生产的时候。接生的嬷嬷,稳婆,太医……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都是一尸数命的结局。孙妙青的唇角,反而挑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她就怕皇后不动。只要她动了,就有破绽。

“青珊。”

“主子。”

“传话给小卓子,让他即刻出宫,去咱们家在京里的铺子,给孙管事递个话。”孙妙青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让他以替我哥哥延请名医调理身体为由,在民间寻两个最有经验、家世最清白、手底下接过双胎的稳婆。”

“记住,要嘴巴严,全家老小都要拿捏得住,签了死契,用重金养在外面。”

“只等我传召。”

青珊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深意,重重点头:“奴婢明白!”

“还有。”孙妙青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慧黠的光。“让哥哥以苏州织造的名义,上一道请安折。”

“就说,听闻宫中娘娘有孕,龙心甚慰。江南气候温润,多有善于调理孕体、精于妇科圣手的嬷嬷,他费尽心力寻访了两位,特献给皇上,以表他这个做臣子的忠心。”

她要用哥哥在明,自己在暗,双管齐下。皇后不是喜欢玩借刀杀人吗?不是最爱惜自己贤德的名声吗?那她就把两把最锋利的“刀”,亲自递到皇上面前。让皇上来选。让皇上来用。到时候,是皇后指派的人得力,还是她这个“功臣之妹”献上的人更忠心,这笔账,皇上心里自然有数。

孙妙青重新靠回引枕,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皇后娘娘的棋,臣妾自然要接着。”她幽幽地道,声音轻得仿佛梦呓。“只是这棋盘,也该换人来摆了。”

养心殿内,烛火静静地跳跃,将皇帝疲惫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明黄的壁上。刚从春熙殿出来,孙妙青那份安分守己的柔顺让他心里松快了些。可一回到这处理政务的殿宇,看到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那股子烦躁又从心底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

殿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皇后宫里的绘春引着一个人过来,被守在门口的小夏子拦下。

“玉答应,皇上正忙着,您的安神汤,奴才代为转呈就是了。”小夏子声音压得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疏离。

玉笙端着托盘的手指紧了紧,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今日特意换了身雪青色的宫装,衬得一张小脸愈发白皙,眼角眉梢都带着精心描摹过的楚楚可怜。她将汤盅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臣妾只盼着皇上能保重龙体。”

小夏子微笑着接过汤盅,只示意绘春带人退到廊下候着。玉笙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她进退不得,只能尴尬地垂手立在殿门外,夜里的寒风一吹,整个人像个无人理会的摆设,孤零零的。

就在这时,苏培盛捧着一份奏折,脚下生风地快步进来,高声通传打破了殿内的沉寂。“皇上,西北八百里加急!”

皇帝总算有了反应,他从奏折堆里抬起头,眉梢挑了挑。“年羹尧?他这手脚倒是快。允?的事才刚定下,他的折子就到了,这是来试探朕的态度了。”皇帝的语气里满是讥讽,伸手接过那份封着火漆的奏折,却连拆开的兴致都没有,随手扔在了一边。

他揉着发紧的眉心,对着空荡荡的大殿抱怨道:“一屋子死气沉沉的,连个红袖添香,替朕分忧解闷的人都没有。”

苏培盛的眼珠子一转,目光瞥见殿门外那抹僵立的雪青色身影,连忙凑趣道:“皇上,这不……玉答应还在外头候着呢。”

皇帝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殿门外的玉笙身上。只扫了一眼,便嫌恶地移开。

“她?”

“她能懂什么。”那轻飘飘的一句话,比一记响亮的耳光还要伤人。玉笙的脸瞬间血色尽失,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苏培盛立刻会意,不再多言,只转身对小夏子使了个眼色,小夏子猫着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已经快要站不住的玉笙引去了偏殿。

皇帝没理会这些,他只是觉得烦,心里空落落的。那份在春熙殿被填满的温情,此刻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他需要一个能懂他的人。

不多时,殿外再度传来通报,声音比方才高亢明亮了不止一星半点。“菀嫔娘娘到——”

皇帝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亲自迎了出去。只见甄嬛身着一袭月白色宫装,腹部微隆,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款步而来。众人小心翼翼地护着她,所过之处,宫人们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开,那份尊贵,无需言语。

“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你如今身子重,不好操劳。”皇帝一把牵住她的手,声音里透着暖意。

“听闻皇上还在为政事烦心,臣妾想着,过来陪您说说话,或许能让您宽心些。”甄嬛的声音温温柔柔,驱散了殿内僵硬的气氛。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偏殿门口,看到脸色惨白、被宫女扶着的玉笙,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皇帝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的软榻上,这才想起那份被冷落的奏折,他指了指案上。“年羹尧的请安折子,无非是些歌功颂德的废话,朕懒得瞧。你念给朕听听,就当解闷了。”

“是。”甄嬛柔声应下,接过苏培盛递来的奏折,展开。

被晾在偏殿门口的玉笙,看着皇帝对甄嬛那份毫不掩饰的亲昵与依赖,再想想自己方才受到的冷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奏折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极有气势。内容也确如皇帝所料,通篇都是阿谀奉承之词。甄嬛的声音平稳温润,在静谧的殿内缓缓流淌。可念到一半,她的声音却忽然顿住了。一个极轻微,却足以让身边人察觉的停顿。

“怎么了?”皇帝正闭目养神,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察觉到她的异样,睁开了眼。

甄嬛捧着奏折,秀眉微蹙,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皇上……这折子里,有、有大逆不道之言,臣妾不敢念。”

“拿来!”皇帝的脸色一沉,一把夺过奏折,视线径直落在甄嬛停顿之处。那是一句称颂他勤于政务的话,本该是“朝乾夕惕”。可年羹尧的奏折上,赫然写着——“夕惕朝乾”!

皇帝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夕惕朝乾?”他怒极反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他猛地扬手,将那份奏折狠狠摔在地上!

“啪!”一声闷响,在死寂的殿内炸开。玉笙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浑身抖如筛糠。苏培盛也带着满殿的奴才跪了一地,头死死地贴着冰凉的地砖,连呼吸都停了。

“好,好一个年羹尧!”

“他是说我大清的江山,已经夕阳西下了吗!”皇帝的声音里满是杀气,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许是……许是年大将军一时笔误。”甄嬛连忙起身,走到他身后,轻轻替他抚着后背顺气。

“笔误?”皇帝一把挥开她的手,胸口剧烈起伏,双目赤红。“他年羹尧戎马半生,自诩文武双全,会犯这种错?他这是在怨朕处置了允?!”

“皇上息怒。”甄嬛没有退缩,反而绕到他身前,重新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微凉,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皇上,不如……您先将这两个字圈出来,着人发还给年将军,让他自己给皇上一个解释。”

“白纸黑字,还解释什么!”

“皇上就让他辩一辩吧。”甄嬛的声音柔得像水,却清晰地传入皇帝耳中。“否则事情闹大了,总不能连个辩白的机会都不给他。如此,也能让朝野上下看看,皇上是何等的宽仁大度,并非寻常错处便要降罪于功臣。”

这番话,如同一盆恰到好处的凉水,浇在了皇帝的怒火上。他的理智渐渐回笼。他盯着甄嬛,看了半晌,眼中的怒火渐渐化为深沉的算计。

是啊。直接发作,只会落下一个刻薄寡恩的骂名。让他自己辩,让他自己认,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才是最狠的法子。

他终于缓缓坐下,胸口的起伏也平复下来。他知道,甄嬛这是在给他递台阶。不,她是在教他,如何把这件事办得更漂亮,让年羹尧死得更憋屈。

“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连忙膝行上前。

“将这份折子,原样封好,八百里加急发回西北,交到年羹尧手上!”皇帝的声音冷得吓人。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再传朕旨意:即刻革去甘肃巡抚胡期恒、四川提督纳泰之职,押解回京,听候发落!”

胡期恒与纳泰,都是年羹尧一手提拔的心腹。是他在西北军政两界最重要的左膀右臂。皇帝这一招,釜底抽薪,狠辣至极!他就是要告诉年羹尧,也告诉天下人。朕不仅看到了那两个错字。朕还要当着你的面,把你的人,一个一个地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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