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大学物理系的阶梯教室暖气不足,常宁裹着厚厚的羊毛围巾,肥嘟嘟的脸蛋兴奋的绯红。
讲台上,莉泽·迈特纳教授正用粉笔在黑板上推导核裂变公式,白色的粉末簌簌落在深色的外套上,她却浑然不觉。
常宁盯着黑板上的公式,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演算,思路比教授的语速还要快半拍——这是她来柏林大学的第三周,也是她彻底忘记对弟弟常恒所有怨言的第三周。
一个月前,在德国柏林克虏伯公司帮忙置办的家中,常宁还发电报对母亲抱怨:“阿恒这臭小子,来德国留学,最近忙的不见人影,连家都不回,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
那时她刚就读柏林大学物理系,满心都是对异国他乡生活的忐忑,更盼着能和迟来一步的弟弟相互照应。
可她在入学之后,左等右等,弟弟是来了,除了第一周在家里见了几面,后续就再也找不到弟弟影子了。
只要她一打听弟弟的消息,弟弟总会说被普鲁士战争学院的课程“捆”得严严实实,脱不了身,两人约定好的见面吃饭,总被常恒一句“要赶战术作业”或“得去图书馆查资料”推迟,最后竟一拖再拖。
上次见面还是一个月之前,柏林大学门口。
“姐,我这实在抽不开身,”常恒穿着沾着灰尘的训练服,头发乱糟糟的,眼底带着熬夜的红血丝,“我们学院的课程比想象中难太多,我每天只能睡五个小时。”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塞给常宁,“你先去忙吧,等我周末有空,再带你去吃德国正宗的大餐。”
结果那个周末,常宁等到天黑,也没等来常恒的身影——后来她才知道,常恒为了赶一份战术案例分析,在图书馆泡了整整两天。
那一刻,常宁心里的怨言突然就散了。她看着弟弟留在家里字迹潦草的道歉便条,突然明白,在柏林这片土地上,他们都有自己要追逐守护的东西,谁也不比谁轻松。
而真正让常宁彻底“忘记”弟弟的,是柏林大学物理系的课堂。作为当时为数不多的中国女留学生,她刚入学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有好奇,有惊讶,甚至还有几分轻视。
可第一堂物理课后,那些轻视的目光就变成了敬佩。
迈特纳教授的课以深奥难懂着称,第一节课就抛出了“铀核裂变可能性”的问题,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就在教授准备讲解时,常宁突然举起了手:“教授,我认为可以通过计算铀核的结合能,来验证裂变是否会释放能量。”她的德语带着淡淡的东方口音,却清晰而坚定。
迈特纳教授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哦?那你能上台演算给大家看吗?”
常宁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下公式。她的数学推导逻辑严密,步骤清晰,虽然要比教授的演算步骤繁琐,但是也彰显了她独特的思维。
当黑板上最后一个数字落下时,教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连迈特纳教授都忍不住走上前,仔细看着黑板上的公式,轻声感叹:“太不可思议了,你竟然能想到这个角度。”
课后,迈特纳教授特意留下了常宁。这位以严谨着称的核物理学家,看着眼前这个皮肤白皙、眼神明亮的东方少女,忍不住问道:“你在国内接受过系统的物理教育吗?”
“我父亲请了留洋的教授教我,”常宁如实回答,“我还读过您发表的关于核物理的论文,非常敬佩您的研究。”
迈特纳教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从未想过,在那个被西方视为“落后”的东方国度,竟然有人能读懂她的论文,甚至还能有如此敏锐的物理直觉和扎实的数学素养。
从那天起,迈特纳教授开始频繁地与常宁私下交流,从基础的物理理论到前沿的核裂变研究,两人常常一聊就是一下午。
真正让迈特纳教授下定决心收常宁为弟子的,是一次关于实验设备的讨论。当时迈特纳教授的实验室正缺少一台高精度的质谱仪,却因经费不足迟迟无法购置。
常宁得知后,轻描淡写地说:“教授,我可以出资购置这台设备,只要能让我参与您的研究。”
迈特纳教授愣住了。她知道常宁家境不错,却没想到她能如此轻易地拿出一笔足以买下好几台质谱仪的钱。
更让她动容的是,常宁说这话时,眼里没有丝毫对金钱的炫耀,只有对科学的渴望。“你为什么这么想参与我的研究?”迈特纳教授忍不住问。
“因为我想搞清楚核的奥秘,”常宁的眼神格外认真,“我想让这些知识,将来能帮到我的国家。”
就这样,迈特纳教授破天荒地收下了这个东方女弟子。而常宁的“苦逼生活”,也从此刻正式开始。
为了能尽快跟上迈特纳教授的研究进度,常宁主动申请跳级——她不愿意待在低年级浪费时间,发誓要在半年内学完本该两年学完的课程。
她的时间安排比常恒还要紧凑:每天早上三点多起床,先去物理系的图书馆看两个小时的文献;八点到十二点是专业课;下午一点到五点在实验室跟着迈特纳教授做实验;晚上六点到十点,要么去听高年级的选修课,要么留在实验室整理实验数据;直到午夜十二点,她才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她教授给她申请的简易宿舍睡觉。
可即便如此,常宁还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她的好胜心在这一刻被彻底激发——看到弟弟常恒为了战术作业熬夜,她就暗下决心要在科研上比他更努力;听到其他留学生说“女生不适合搞物理”,她就偏要做出成绩给所有人看。
渐渐地,她连回宿舍的次数都越来越少,有时候干脆就在实验室的沙发上凑合一晚。
这可愁坏了豪宅里的管家。这位德国老人拿着钥匙,每天打开房门,看到的都是空荡荡的客厅、冷掉的饭菜和整理得一丝不苟却从未有人睡过的卧室。
他原本以为,自己要照顾的是两位娇生惯养的东方贵族,却没想到这对姐弟一个比一个“拼命”,把家当成了偶尔歇脚的旅馆。
无奈之下,管家给远在甘肃的常敬之发了一封电报,字里行间满是焦急,大概意思是:“两位少爷小姐久不归家,日夜泡在学校,恐伤身体,还望老爷示下。”
远在金城的常敬之收到电报时,正在视察陇海线的施工进度。看到电报内容,他皱紧了眉头,心里又心疼又欣慰——心疼儿女在异国他乡受苦,欣慰他们都有自己的追求。
他立刻给常恒和常宁发了电报,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关切:“每周必须回家一次,好好吃饭休息,不许再熬夜。”
常恒和常宁收到父亲的电报时,都有些愧疚。他们各自回了电报,答应会按时回家。
可转头,常恒就因为一份紧急的参谋作业忘了时间,常宁也因为实验室的实验到了关键阶段,把“回家”的承诺抛到了脑后。
直到跨过年三月份时,常培之趁着来德国洽谈军工生意的机会,直接找上了门。
那天下午,常恒刚结束战术训练,就看到常培之站在普鲁士战争学院的校门口。这位常恒的三叔,穿着笔挺的西装,脸色却不太好看:“我听说你俩把家当旅馆?跟我走,现在就回去。”
与此同时,在柏林大学的实验室里,常宁正和迈特纳教授讨论实验数据,对这一切都还不知道。
直到常培之拉着常恒两道身影突然出现在实验室门口,要求她回家。
姐弟俩被常培之“押”回了豪宅。看着餐桌上温热的饭菜,听着常培之语重心长的叮嘱:“你们父亲在国内天天担心你们的身体,你们倒好,连家都不回。再忙也要吃饭睡觉,身体垮了,学再多知识有什么用?”
常恒和常宁对视一眼,都低下了头。那天晚上,他们终于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了个安稳觉。
从那以后,姐弟俩达成了默契——无论再忙,每周都会抽出一天时间回家,相互陪伴吃顿饭,或者只是相约在客厅里坐一会儿聊聊近况,给远在甘肃的父亲、母亲发一封报平安的电报。
至于其他的甘肃留德人员,也逐渐适应了留学生活,在各自的学校里面努力着。
常恒历经半年之后,他的同学们都不会称呼他为“东方的小矮子”了,而是称呼他来自“东方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