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原本平静的海面骤然变了脸色。狂风呼啸,卷起数米高的浪头,狠狠拍击着礁石与海岸。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地面和海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然而,在张家核心区域那座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宏伟宴会大厅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姿曼妙的舞姬随着乐声翩翩起舞,长袖翻飞。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南渊特有的珍馐美馔,灵气四溢的酒浆在夜光杯中荡漾。
我们龙城一行,在张家大管事、周华、张超以及两家所有核心成员的殷勤陪同下,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张超和周华更是抓住机会,详细解释了张、周两家与明、李两家的根本不同。
“……不瞒墨先生,我们张、周两家,几乎所有的嫡系成员、旁支骨干,如今都在这天渊扎根了。”张家大管事,家主的大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感慨地说道,“上清界那边,如今只剩下两位家主,带着几位老管事在勉力打理着祖上留下的些许产业。”
周华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与愤懑:“但随着联盟政策收紧,以及明、李两家有意无意的排挤打压,我们在上清界的生意规模已经越来越小,日渐凋零。说实话,如今我们早已将这天渊,当成了真正的家园!这里,才是我们两族的根基和未来所在!”
他们的态度明确而坚定,与明、李两家将天渊视为殖民地、随时可以舍弃的态度截然不同。这也解释了为何他们愿意如此倾力结交、甚至可说是依附于展现出强大实力的龙城。
宴会厅内,气氛热烈,仿佛外面的狂风暴雨只是为这场盛宴增添意境的背景音。
然而,在同一座岛屿,那白天刚刚经历过血腥震慑的码头上。
一群被明、李两家抛弃、此刻无处可去的妖族,正密密麻麻地蜷缩在冰冷的雨水中。他们没有遮风挡雨之处,更没有温暖的篝火与美食。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它们身上,让它们瑟瑟发抖,皮毛或鳞甲尽湿,狼狈不堪。刺骨的寒意不断侵蚀着它们的身体。
但是,没有一只妖敢动用妖力去抵御这风雨的侵蚀!
更没有一只妖敢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抱怨!
白天囚实那石破天惊的一拳,以及那黑龙少年恐怖绝伦的龙威,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死死地刻在了它们的灵魂深处。它们生怕任何一点异动,都会引来那位煞神乃至整个龙城的雷霆之怒。
它们只能默默地忍受着,在寒风暴雨中蜷缩着身体,用最卑微的姿态,等待着未知的、或许更加残酷的明天。
温暖的宴会厅与冰冷的码头,歌舞升平与瑟瑟发抖,形成了这个雨夜最讽刺、也最真实的画卷。权力的更迭与秩序的建立,往往伴随着铁血与牺牲,而这场暴雨,仿佛正在洗刷着旧的秩序,也考验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生灵的忍耐与选择。
时间接近午夜,码头上的风雨似乎更加猛烈了些。一众妖族依旧在寒风冷雨中苦熬,身体早已麻木,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与希望。
就在这时,一把素雅的油纸伞,在昏暗的风雨夜色中,由远及近,稳定地移动着。
伞下,是一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沉静的少年——正是阿蛮。
他一步步走来,步履从容,仿佛闲庭信步。奇异的是,那如此密集、狂暴的风雨,在接近他周身三尺时,便仿佛遇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自然而然地滑开,未曾打湿他的一片衣角。他就这样,如同风雨中的定海神针,走到了码头地势较高处,停下了脚步。
所有的妖族,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他,带着敬畏、疑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阿蛮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狼狈不堪的众妖,没有怜悯,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他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和哗啦的雨声,清晰地传到每一位妖族的耳中,如同敲打在它们的心头:
“一群没出息的家伙。”
开口第一句,便让许多妖族低下了头。
“我们妖族,是天渊的妖族!生于斯,长于斯!我们不是某个家族的家奴,更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货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
“怎么?仿佛没了人管理你们,一个个就像死了爹娘,连活都不会活了吗?!”
“习惯了被奴役,习惯了被驱使,习惯了摇尾乞怜……你们的脊梁,是不是都直不起来了?!你们的血性,是不是都在这千百年的依附中,被彻底磨平了?!”
阿蛮的话语,没有一个脏字,却比那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身上更加刺骨,比那凛冽的寒风更加锥心!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剐在它们早已麻木的自尊上。
“不管谁来谁走,不管上面坐着的是谁!你们,才是这片海域真正的主人!这浩瀚的天渊,本就是我等妖族的故土!”
他伸手指向那漆黑、翻涌的大海,声音如同惊雷:
“怎么?如今没有人投喂了,你们自己就不会狩猎?不会觅食?不会在这片生养我们的天地里,靠自己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吗?!”
“龙城要的,不是一群只会摇尾乞怜的狗!而是能挺直腰杆、啸傲天渊的狼!是能与我们并肩作战、守护家园的伙伴!”
“是选择继续在这里淋雨等死,等着下一个‘主人’来施舍你们残羹冷炙;还是擦干你们身上的雨水,挺起你们的胸膛,用你们自己的爪牙,去为自己、为子孙后代,搏一个真正的未来和尊严——”
阿蛮的声音在此刻停顿,他那深邃的目光如同火炬,扫过每一张在风雨中抬起的、充满了挣扎、羞愧、以及一丝逐渐燃起的火焰的脸庞。
“选择,在你们自己。”
说完,他不再多言,撑着那把油纸伞,转身,沿着来路,一步步消失在风雨夜色之中。
留下码头上,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雨声依旧。
但这一次,那风雨声中,似乎夹杂了一些别的东西——是一些粗重的喘息,是一些紧握拳头骨节发出的脆响,是一些眼中重新亮起的、名为“不甘”与“血性”的光芒。
阿蛮的话,如同在它们死水般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走在来路的阿蛮忽然停步,斜眼看向天空,喃喃自语“差不多得了”一瞬间,风息雨停,海上升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