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江州城万籁俱寂,唯有驿馆后园的澄心亭,在惨淡的月光下孤零零地立着,四周树影幢幢,如同蛰伏的鬼魅。亭内只悬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勉强照亮石桌石凳。
狄仁杰独自一人,端坐亭中,身着便袍,外罩一件深色斗篷,面容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愈发深邃难测。他手边放着一壶刚沏好的热茶,两个茶杯,氤氲的热气在微凉的夜空中袅袅升起。李元芳与数名精锐侍卫,早已按照布置,隐匿在亭外假山、树丛的暗影之中,屏息凝神,手按兵刃,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园中只有虫鸣唧唧。当谯楼传来子时的更鼓声时,园门方向终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逃不过李元芳等人耳朵的脚步声。
一道身影,披着厚重的黑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鬼鬼祟祟地闪入园中,步履匆匆却又带着迟疑,正是刺史庞清远。他孤身一人,并未带随从,边走边紧张地四下张望,仿佛惊弓之鸟。
他快步走入澄心亭,看到端坐的狄仁杰,连忙摘下帽子,露出一张苍白失措的脸,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下……下官庞清远,叩见阁老。”
“庞刺史不必多礼,坐。”狄仁杰声音平和,指了指对面的石凳,亲手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夜凉露重,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庞清远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半个屁股挨着石凳坐下,双手捧起茶杯,指尖却仍在微微发抖,不敢直视狄仁杰。
“庞刺史信中言道,有隐情相告,欲负荆请罪。老夫愿闻其详。”狄仁杰开门见山,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落在庞清远脸上。
庞清远喉结滚动了一下,放下茶杯,猛地离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带着哭腔道:“阁老!下官糊涂!下官罪该万死!盗取官铜,纵容私铸,下官……下官确实知情,也……也分润了些许好处……但下官皆是受那雷猛胁迫,身不由己啊!”
他开始按照想好的说辞,将主要罪责推给雷猛,言其如何仗持兵权,逼迫自己就范,自己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狄仁杰静静听着,既不打断,也不表态,直到庞清远声泪俱下地诉说完,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哦?皆是雷猛胁迫?那拦截朝廷急报,杀害驿卒,用的军中标箭,也是雷猛一人所为?袭击州城,伪装流寇,亦是雷猛逼迫于你?还有,昨夜窑场之内,私铸的军弩部件、攻城器械图样,上面莫非也只刻着雷猛一人的名字?”
庞清远如遭雷击,浑身剧震,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他原以为狄仁杰只是怀疑,或顶多抓到一些皮毛,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连驿卒案、袭城案,乃至窑场最核心的机密都了如指掌!甚至连图纸的内容都一清二楚!
“阁……阁老……您……您都知道了?”他声音嘶哑,如同破了的风箱。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狄仁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庞清远,你到现在还想避重就轻,将老夫当作三岁孩童糊弄吗?”
庞清远瘫软在地,心理防线在狄仁杰这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的话语下,彻底崩溃。他知道,任何狡辩在对方绝对的信息优势面前,都苍白无力。
“下官……下官……”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
“你信中提及,是为势所迫,身不由己。老夫倒想听听,是何等‘大势’,能迫使你一州刺史,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狄仁杰放下茶杯,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你口中的‘上峰’,究竟是谁?”
这才是狄仁杰今夜赴约的真正目的——撬开庞清远的嘴,找到指向幕后黑手的线索!
庞清远听到“上峰”二字,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脸上惧色更浓,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带着极度的恐惧:“阁老……不……不能说……说了,下官全家立刻死无葬身之地啊!”
“你以为不说,就能保全家人吗?”狄仁杰声音转冷,“尔等犯下的是谋逆大罪,按律当株连九族!如今唯有坦白一切,戴罪立功,或可求得陛下法外开恩,保全一二血脉。若再冥顽不灵,待到老夫请来王师,雷霆扫穴之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狄仁杰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庞清远心头。他想起家中的老母幼子,想起狄仁杰已然掌握的铁证,想起那幕后之人的狠辣手段……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几乎将他吞噬。
他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内心在天人交战。说了,可能立刻招来杀身之祸;不说,则是注定满门抄斩……
就在他嘴唇哆嗦,似乎将要开口的瞬间——
“啾——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夜空,在驿馆上空炸开一团醒目的绿色火焰!
是如燕发出的紧急信号!表明有大规模武装人员正在接近驿馆,或已有变!
几乎在信号响起的同时,驿馆外围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兵甲碰撞声以及呵斥声!
隐匿在暗处的李元芳瞬间现身,护在狄仁杰身前,低喝道:“大人,有变!”
庞清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地上站不起来。
狄仁杰面色一沉,眼中寒光迸射。他看向面如死灰的庞清远,知道今夜怕是问不出更多了。
“元芳,带他走!”狄仁杰当机立断。
李元芳一把拎起软泥般的庞清远。
就在这时,园门外传来一个粗豪而嚣张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狄阁老!深夜在此私会本州刺史,意欲何为啊?!”
只见都尉雷猛,顶盔贯甲,手持长刀,带着数十名如狼似虎的甲士,杀气腾腾地闯入了后园,将澄心亭团团围住!火光映照下,他脸上带着狰狞的冷笑,目光扫过狄仁杰和被李元芳提着的庞清远,充满了戾气。
他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