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蓁感觉自己刚进入睡眠不久，外面那催命般的吆喝声就穿透了茅草墙，狠狠砸进耳朵里。
“上工了！赶紧出来，你们这群懒货。”
猛地睁开眼，沉重的眼皮下是尚未消散的困倦。
她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周扒皮转世都没这么狠！
身体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迅速弹起，背上那沉重冰冷的背篓，一把拉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矿工们如同被无形鞭子驱赶的牲口，正麻木地从各自的茅草棚里鱼贯而出，汇成一条灰暗人流，朝着矿场方向蠕动。
一张张脸上刻满了苦难的印记，灰黄、麻木，眼神空洞毫无灵魂，只剩下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相比之下，队伍中零星几个孩童的脸，虽然同样沾满污垢，那双眼睛却还残存着未被完全磨灭的光亮。
领头的是那个令人憎恶的刘爷。他趾高气扬地走在队伍前头，手中的皮鞭左右甩动，发出“啪啪”的脆响，神情倨傲地俯视着众人。
时蓁的目光扫过那张令人作呕的丑脸，只觉得眼睛都跟着刺痛起来。
背上昨夜留下的鞭伤还在隐隐作痛，想到下午还要在这恶棍手下讨生活，新伤恐怕在所难免。
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在胸腔里翻腾。暗自发誓一定要找个机会，报复回去。
矿场区域划分明确。刘爷负责的西区，因矿脉贫瘠，产量最低，人手也最是稀落，一支队伍不过二三十人，稀稀拉拉地散开。
队伍里除了时蓁，还有个叫阿虎的孩子，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佝偻着背、沉默寡言的大人身后，看样貌应是他的父亲。
刘爷甩着鞭子，三角眼里闪着算计的光，鞭梢一指时蓁和阿虎，粗声命令道：“你们两个小崽子，钻里头挖去！”
矿洞深处，通道蜿蜒狭窄，成年矿工高大的身躯难以进入，这种苦差自然落到了孩子们头上。
时蓁对此并无异议，对她而言，在哪挖都是地狱。
只是那幽深的矿洞深处，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岩壁仿佛随时会挤压下来，一种对塌方的恐惧，无声地缠绕着她的心脏。
刘爷指的那个洞口，狭窄得仅容两个瘦小的身躯勉强通过。阿虎年纪更小些，时蓁深吸一口气，率先弯腰钻了进去。
洞内一片黑暗，只有身后阿虎轻微的喘息声。两人没有言语交流的力气，沉默地挥动手中的尖锥，开始了新一轮的机械劳作。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金属与岩石的撞击声在逼仄的半封闭空间里被无限放大，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更添烦躁。
挖了不知多久，时蓁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酸痛从手臂蔓延到腰背。
她停下动作，喘了口气，回头望去。只见阿虎紧绷着小脸，稚嫩的手背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却依旧咬着牙，一下下用力地砸着石壁。那小小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单薄而坚韧。
这狭窄的角落，那刘扒皮应该看不到吧？一个念头闪过。
时蓁飞快地左右瞥了一眼，确认洞口无人窥视，这才小心翼翼地从破旧的衣襟里掏出早上剩下的馒头。她小口小口地咬着，干硬的麦糠和野菜碎屑摩擦着喉咙，带来一丝饱腹感。
咀嚼声在矿洞里显得格外清晰。阿虎听见动静，下意识地停下了敲击，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循声望来。
当看到时蓁手中的食物时，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狠狠咽了口唾沫。长期挨打形成的条件反射让他立刻低下头，强迫自己继续手上的工作，只是那眼角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瞟向那诱人的食物。
时蓁看在眼里，心头泛起一阵酸楚。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将手中馒头撕了一半，递给他。
阿虎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递到眼前的半块馒头，眼神里交织着渴望和恐惧，小身子微微瑟缩着，迟迟不敢伸手。
“快拿着吃！别磨蹭，等下让人发现就糟了！”时蓁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阿虎闻言一个激灵，飞快地抓过馒头，几乎是囫囵地往嘴里塞。两颊瞬间被塞得鼓鼓囊囊，他一边费力地咀嚼吞咽，一边不忘重新抡起尖锥，“叮当叮当”地敲打着石壁，制造出持续不断的声响，生怕外面监工听出异常。
“谢…谢谢姐姐……”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看着阿虎这副又饿又怕却机灵懂事的模样，时蓁连日来被沉重压抑的心绪，竟奇异地松动了些许，仿佛透进了一丝光亮。
两人匆匆吃完，再次投入枯燥的挖掘。又挖了一阵，时蓁的动作忽然顿住。一丝极其微弱的“汩汩”流水声，穿透了石壁，钻入她的耳朵。
她屏住呼吸，侧过身，将耳朵紧紧贴在了冰冷的石壁上。
“姐姐？”阿虎察觉到她的异常，疑惑地停下动作。
“没事，你继续，我歇口气。”时蓁头也不回地应道，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倾听上。
水流声！
半晌，她眼神骤然一亮。这绝不是错觉！石壁的另一侧，一定有地下水流淌！她心头一阵悸动，正准备将这个发现告诉阿虎，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头顶上方一片岩壁。
那里……刚才是不是晃了一下？
她猛地定睛看去，岩壁纹丝不动，仿佛只是她的幻觉。然而，强烈的不安感漫起。
“阿虎，等等！”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紧绷。
阿虎停下锤子，茫然地转过头：“怎么了姐姐？”
时蓁没有回答，屏息凝神，死死盯着那片岩顶。短暂的死寂之后，头顶的岩层开始扑簌簌地落下细小的碎石和粉尘！
时蓁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阿虎！快跑！洞要塌了！”她厉声尖叫，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阿虎反应极快！长期的耳濡目染让他深知矿洞塌陷意味着什么。他毫不犹豫，丢下锥子就拼命朝洞口方向冲去！
然而，灾难来得更快！
“唰唰唰！哗啦！”
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细小的石块砸在身上，带来阵阵刺痛和淤青，阿虎凭着本能左右闪躲，小小的身体上瞬间添了好几处伤痕。时蓁同样未能幸免，手臂和肩背被飞溅的石块砸得生疼。
就在这时，时蓁眼角余光瞥见头顶一块磨盘大小、摇摇欲坠的巨石！它正对着阿虎的后背！
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和对孩子的天生善意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猛扑上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阿虎往前一推！
“砰！轰隆！”
几乎是同时，那块巨石轰然砸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弥漫的烟尘，巨石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时蓁和阿虎之间！巨大的石块彻底堵死了狭窄的通道，将两人瞬间隔绝开来！
“姐姐！”烟尘中传来阿虎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徒劳地用小手推搡着纹丝不动的巨石，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落下，那份强忍更让人揪心。
“别管我！快跑！出去叫人！”时蓁隔着石缝嘶吼，声音因为吸入粉尘而剧烈咳嗽。她知道自己推不动这块巨石，只能寄希望于阿虎能逃出去搬救兵！
阿虎听到喊声，猛地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一把眼泪，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巨石缝隙里时蓁身影，转身拼尽全力朝着唯一的生路，洞口方向狂奔而去！
听着阿虎的脚步声和哭喊声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坍塌的落石声中，时蓁的心沉到了谷底。指望监工来救？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立刻做出了决断。向后！既然听到了水流声，就说明石壁后方可能有空间，甚至是活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线生机！这何尝不是逃离这地狱的绝佳机会？
她迅速掉头，手脚并用地向矿洞深处爬去。洞口方向不断有新的落石滚下，将本就狭窄的通道堵塞了大半，根本无法通行。
幸运的是，也许是因为这个矿洞本身又小又深，结构相对稳固，她所在的深处反而没有再发生大规模的坍塌，只是偶尔有零星的碎石掉落。
但时蓁知道，致命的威胁远未解除！空气正在快速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尘土味，胸口沉闷得发慌。
窒息，会比塌方更快地夺走她的生命！时间就是生命！
她不敢有丝毫犹豫，抓起沉重的铁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之前听到水声方向的石壁狠狠砸去！
“铛！铛！铛！”
沉重的敲击声在矿洞深处回荡。手臂早已酸痛到麻木，每一次挥动铁镐都像是在对抗千钧。
汗水混合着粉尘流进眼睛，带来刺痛灼烧感。喉咙干渴得像要冒烟。最可怕的是，空气越来越稀薄，每一次吸气都变得异常艰难，肺部火烧火燎，眼前阵阵发黑。
挖了多久了？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果然放弃了……
苦涩的念头在缺氧的大脑中闪过，绝望试图将她吞噬。她狠狠咬了下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明。手上的铁镐越来越重。
不！不能放弃！她要当农民，决不当矿工！
求生意志如同最后的火苗，在绝境中疯狂燃烧！
越是危急，时蓁骨子里的那股狠劲和冷静反而被激发出来。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调整呼吸，机械地、持续地挥动着铁镐。
不知砸了多少下，手臂早已失去知觉，全凭意志支撑。突然，她感觉到铁镐砸在石壁上的触感似乎变了！另一端的阻力明显减弱，传来的声音也空洞了些许！
有希望！
这个发现让她精神大振，仿佛注入了强心剂！疲惫不堪的身体里竟又榨出了新的力量！她双手紧握铁镐，使出吃奶的力气，发疯般地砸向那片松动的石壁！甚至顾不上姿势，用双脚也狠狠地踹蹬过去！只恨自己没多长几只手几条腿！
“轰隆！哗啦！”
就在她感觉力气即将耗尽，意识开始模糊的边缘，面前的石壁终于不堪重负，被她生生砸开了一个脸盆大小的窟窿！
一股清冽、带着潮湿的空气猛地涌入！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冲散了洞内的窒息感！新鲜氧气涌入肺部，带来难以言喻的舒畅，几乎枯竭的体力奇迹般地涌回了一些！
时蓁心头狂喜，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来不及细想，也顾不上观察洞外的情况，只想立刻钻出这死亡囚笼！她用肩膀和铁镐疯狂地扩大那个洞口，碎石纷纷滚落。
终于，洞口被扩大到足够她钻出去！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前一扑。
“啊——！”
脚下陡然一空！身体瞬间失重！她这才惊骇地发现，洞口的另一侧，竟是悬空的断崖！
她只来得及瞥见下方似乎有一条微弱银光的河河，紧接着，整个人便翻滚着朝着下方急速坠落！在眩晕中，岩石棱角狠狠撞击在身体各处，剧痛瞬间吞噬了意识……
“噗通！”一声沉闷的重物落水声在幽暗的地下空间响起。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
最后残存的意识被黑暗彻底吞没，彻底陷入了无知无觉的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