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木家堂屋的煤油灯格外明亮。
面板上的饺子排成整齐的队列，王翠花的手指灵巧地捏出花边。
木小丫踮着脚数数：一、二、三......十八个是我的！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白胖的饺子在沸水中翻滚。
木齐章看着这一幕，觉得眼眶发热。
她悄悄把多包的十个饺子捞进碗里，盖上一块蓝布。
二丫，木建国在门口拦住她，声音里带着笑意，给陈同志送去吧。
月光下，那碗饺子还冒着热气，白雾在夜风中轻轻飘散。
木齐章拎着蓝布包裹的搪瓷碗，脚步轻快地穿过树影斑驳的小道。
碗里的饺子还冒着热气，白雾在夜风中飘散，带着猪肉白菜馅的香气。
她远远就看见了那个挺拔的身影，陈星站在老槐树下，军装的轮廓被月光勾勒得格外清晰。
他似乎在等人，手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时不时低头看一眼腕表。
陈参谋。木齐章走近，声音里带着笑意。
陈星转过身，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硬朗的轮廓。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蓝布包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给你的。木齐章将碗往前递了递，趁热吃。
陈星没有立即伸手，而是将烟别到耳后：不用。
我妈特意包的。木齐章执拗地往前又递了半分，猪肉白菜馅。
夜风掀起蓝布一角，饺子的香气更浓了。
陈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还是摇头：违反纪律。
就几个饺子，算什么纪律。木齐章直接拉过他的手，将碗塞过去，再不吃就凉了。
陈星的手掌宽大温热，触到碗沿时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碗里白胖的饺子，声音发紧：我给粮票。
说着就要去掏口袋。
木齐章按住他的手腕：不用。
要的。陈星固执地摸出两张粮票，按规矩来。
月光下，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粮票，边缘已经有些磨损。
木齐章挑眉，神色生动了不少：陈参谋，你这是要跟我划清界限？
陈星的手僵在半空，粮票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最终木齐章还是收下了粮票，随手塞进口袋。
陈星这才接过碗，掀开蓝布，热气腾腾的饺子映入眼帘，白胖的饺子皮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木齐章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好吃吗？我妈特意多包的。
陈星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
他吃相很规矩，一个饺子分两口，咀嚼时腮帮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陈星点点头，嘴角沾了一点油光。
木齐章下意识伸手想擦，他猛地偏头躲开，耳尖在月光下泛着红。
你......陈星的声音有些哑，不该这样。
哪样？木齐章歪头看他。
陈星放下碗，军装袖口蹭到槐树皮，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姑娘家，要注意影响。
他的语气严肃得像在做报告，木齐章却噗嗤笑出声：
陈参谋，现在可是新社会了。
夜风大了，吹得槐树叶哗哗作响。
一片叶子打着旋落在陈星肩头，木齐章自然地伸手拂去。
陈星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棵笔直的白杨。
木齐章同志。他的声音绷得紧紧的，你......
我什么？木齐章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军装粗粝的触感。
月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星发现她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明亮，像是盛满了星光。
你知道我的工作性质。他最终只憋出这一句。
知道啊。
木齐章掰着手指数，
武装部参谋，立过三次功，喜欢抽大前门但很少真抽。
陈星的瞳孔微微放大：你怎么......
我还知道，你每次送我回家，都会在巷子口多站一会儿。
木齐章向前一步，仰头看他，
陈星猛地后退，后背撞上槐树，震得树叶簌簌落下。
他的呼吸明显乱了，胸膛起伏的幅度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这不合适。他的声音像砂纸打磨过。
哪里不合适？
我......陈星的手握紧又松开，经常出任务，可能......
会受伤？会很久不回来？木齐章打断他，这些我都知道。
夜风停了，树影不再摇晃。
陈星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惊人，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木齐章伸手拽住陈星的袖口，军装布料粗粝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陈星，她轻声说，我们试试吧。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陈星的手抖了一下，碗里的饺子汤晃出几滴，落在他的军靴上。
月光下，他的眼神挣扎又炽热，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就这一个字，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回去的路上，木齐章的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
陈星还站在原地，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
见她回头，他笨拙地挥了挥手，动作僵硬得像在敬礼。
木齐章笑着也挥挥手，转身跑进院子。
关门时，她的心跳仍快得不像话。
木小丫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姐，你怎么才回来？
送饺子去了。
木齐章摸摸妹妹的头，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雀跃，快去睡吧。
清晨的阳光透过照相馆的玻璃橱窗，照在墙上一排排黑白照片上。
王晓娟穿着崭新的红格子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别着一朵小小的红花。
木建国站在她身边，军绿色的确良衬衫熨得笔挺，领口的扣子系得严严实实，像是随时准备接受检阅。
同志，再靠近一点。照相师傅从黑布后面探出头，手里捏着橡胶球，男同志肩膀放松些。
木建国的肩膀僵硬得像块木板，王晓娟偷偷掐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般往她身边挪了半步。
咔嚓！
镁光灯闪过，王晓娟的笑容定格在胶片上，木建国的表情却像是被雷劈了似的呆滞。
再来一张！照相师傅无奈地摇头，男同志，想想高兴的事。
木建国盯着镜头，想起昨天王晓娟在厨房偷亲他的情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咔嚓！
这次，两个人的笑容都亮得像七月的阳光。
木齐章站在照相馆门口，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的一幕。
她手里拎着给王晓娟新买的搪瓷盆，盆底印着大大的红双喜。
二丫，进来啊！王晓娟朝她招手，脸上的笑容比红花还灿烂。
木齐章摇摇头：你们拍，我在外面等。
她的目光扫过照相馆墙上挂着的样片,那些年轻姑娘穿着花裙子，在假山假水前摆出各种姿势。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想起自己还从没拍过照片。
同志，照相师傅探出头，要不要也拍一张？学生证半价。
木齐章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盆边缘：下次吧。
她没说的是，等高考恢复了，她要穿着最漂亮的裙子，拍一张真正的学生照。
解放路家具店门口堆满了新打的木器，松木的清香混着油漆味飘散在空气中。
木齐章和王翠花站在柜台前，手指在一张张样品上划过。
这个五斗橱好，王翠花拍了拍结实的柜门，能装不少东西。
她的手指在漆面上留下几道汗渍，又赶紧用袖子擦掉。
售货员撇了撇嘴，被木齐章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再加个梳妆台吧，木齐章指着角落里那个带镜子的，晓娟姐喜欢照镜子。
王翠花摸了摸瘪下去的钱包，咬了咬牙：要了！
她掏出裹了好几层的手绢，一层层展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钞票。
王晓娟的新房里，木齐章和王翠花抬着五斗橱进门时，王晓娟正在窗边贴喜字。
妈！二丫！
她丢下剪刀跑过来，红绸子在她手腕上飘啊飘，怎么不叫建国来搬？
他和你爸去买菜了，
王翠花擦了擦额头的汗，这点东西，我们娘俩就行。
王晓娟的眼睛亮晶晶的，手指在五斗橱光滑的漆面上流连：真好看......
她的声音哽住了，眼圈微微发红。
王翠花装作没看见，转身去摆弄梳妆台：这镜子亮堂，照人清楚。
木齐章悄悄退出屋子，把空间留给她们。
院里的月季开得正艳，她摘下一朵别在耳后，想起陈星说过要带她去公园看花。
门被推开，王父拎着两条鱼走进来，身后跟着满头大汗的木建国。
亲家母来了？王父的声音比往常温和许多，正好，晚上一起吃饭。
他的目光扫过崭新的家具，嘴角抽了抽，却最终没说什么。
木建国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鱼尾巴，鱼鳃还在张合，血水滴在泥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王晓娟从屋里走出来，手臂上还沾着红纸屑，梳妆台好看不？
王父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好看......
他的目光在女儿和木建国之间游移，最终叹了口气：你们......好好的。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一声打开了某种心结。
王晓娟背过身去，假装整理柜子，肩膀却微微发抖。
晚饭时，王父破天荒地给木建国倒了杯酒：以后......多照顾晓娟。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饭桌都安静下来。
木建国的手抖得厉害，酒洒了一半在桌上，像一小汪晃动的月亮。
王晓娟的眼泪掉进碗里，她赶紧低头扒饭，假装是被辣椒呛到了。
木齐章看着这一幕，觉得鼻子发酸。
回去的路上，月光把娘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木建国走在前面开路。
王翠花开口：二丫，的二哥的事也快了。
木齐章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
她抬头看了看月亮，又圆又亮，像块温润的玉盘：妈，你放心，二哥有分寸。
王翠花欲言又止地看了女儿一眼，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刚拐进巷子口，木齐章就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自家院门外。
陈星的军装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
陈参谋？王翠花快走两步，这么晚了有事？
陈星站得笔直，右手下意识地摸向军装口袋：路过......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想讨口水喝。
木建国意味深长地看了妹妹一眼，拎着网兜快步进了院子。
王翠花连忙推开院门：快进来坐，正好烧着水呢。
煤油灯的光晕在堂屋里晕开，陈星坐在条凳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木小丫趴在里屋门框边，眨巴着大眼睛偷看。
王翠花端着搪瓷茶缸过来，热气袅袅上升：陈同志，小心烫。
谢谢婶子。
陈星双手接过。
茶缸在他手里转了个圈，最终稳稳地放在桌上。
他从军装内袋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推到桌子中央：这个......给木叔。
木大柱从里屋出来，缠着纱布的右手垂在身侧。
他狐疑地看了眼信封，用左手笨拙地打开。
一张崭新的自行车票滑了出来，上面印着永久牌三个烫金大字。
屋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煤油灯芯燃烧的声。
这......木大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太贵重了。
陈星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民兵连的奖励，我用不上。
木建国和木建军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两人身上还带着机油的臭味。
木建国上前一步，手指在自行车票上轻轻摩挲：陈参谋，这......
钱要给的。木大柱转身进屋，翻箱倒柜的声音传来。
片刻后他拿着个蓝布包出来，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八十，够不？
陈星的后背绷得更直了：木叔，真的不用。
要的。木大柱的声音提高，震得桌上的茶缸微微颤动，我们木家......
他的话没说完，木齐章咳嗽起来，手指在桌下悄悄扯了扯陈星的衣角。
陈星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那......
他接过布包，谢谢木叔。
木小丫从里屋冲出来，一把抱住陈星的腿：解放军叔叔，你能当我姐夫吗？
堂屋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木齐章手里的茶勺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柜子底下。
王翠花的手一抖，茶水洒在桌面上：小丫！胡说什么！
木大柱的烟袋锅掉在地上，烟丝洒了一地。
木建国和木建军对视一眼，默契地往后退了半步。
陈星蹲下身，平视着小丫：为什么想让我当姐夫？
因为你好看！
木小丫理直气壮，还给我糖吃，上次那个大白兔，可甜了！
木齐章的脸地烧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捡茶勺，额头差点撞到桌角。
陈星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挡，掌心正好垫在她额前。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又迅速分开，像两只受惊的鸟。
陈星站起身，嘴角微微上扬：小丫，这种事......要问你姐姐。
木小丫立刻转头：
作业写完了吗？木齐章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昨天的生字抄完了？
木小丫撅着嘴，不情不愿地被王翠花拉进里屋，临走还不忘回头：解放军叔叔，你下次还来啊！
陈星点点头，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天色已晚，陈星起身告辞。
王翠花执意送他到院门口，木大柱站在堂屋中央，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
陈同志，王翠花的声音很轻，常来坐坐。
陈星点点头，目光却越过她的肩膀，看向站在厨房门口的木齐章。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又迅速分开，像完成了一次秘密的交接。
木齐章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直到陈星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虽然她心理年龄大了，可身体年龄还小啊。
木小丫的嘴就没停过：妈，解放军叔叔什么时候再来？
王翠花给她一杯水：喝水别说话。
木建国的目光在木齐章脸上扫来扫去，像是要把她看穿。
木齐章埋头擦桌子，假装没看见。
二丫，木大柱开口，陈同志......人不错。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木齐章的手顿了一下：
就这一个字，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