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头摔门而去的巨大声响,以及之前他那粗嘎的嗓门,早就惊动了左邻右舍。
木家院里短暂的死寂过后,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几声关切的询问和杂乱的脚步声。“老木!翠花!刚才是咋回事?我听着动静不对,是不是有人来找茬?”
住对门的赵大爷手里还拎着半截擀面杖,第一个推开虚掩的院门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担忧。
紧接着,隔壁的李叔也披着外衣跟了进来,眉头紧锁:
“是啊,大柱哥,我听着像是方大头那混不吝的声音?他没把你们咋样吧?”
后面还跟着几个闻声而来的邻居爷们,都站在院门口,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关心。
这年头,大杂院里虽然各家有各家的算盘,但遇到外人上门欺负邻居,大多数人还是会站出来问一句,这是一种朴素的邻里守望。
原本沉浸在愤怒羞愧和悲伤中的木家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切打断了。
木大柱猛地回过神,他赶紧用袖子用力抹了把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身,尽管腿脚不便,还是努力挺直了腰板,脸上挤出一个感激却略显疲惫的笑容,迎向门口的邻居们。
“没事儿,没事儿,劳大家伙儿惦记了。”
他声音还有些沙哑,“是……是方大头,过来……过来商量点旧事,声音大了点,没……没啥大事儿,已经走了。”
他说得含糊,但邻居们看着屋里王翠花红肿的眼睛,木建国兄弟俩铁青的脸色,以及地上还没收拾的狼藉,心里都明白绝不只是“商量事”那么简单。
不过,既然木大柱不想细说,大家也就识趣地不再追问。
赵大爷松了口气,把擀面杖往身后藏了藏,点点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人……唉,你们多留个心眼。
有啥事招呼一声,街里街坊的,别客气。”
李叔也附和道:“对,远亲不如近邻嘛,他要是再敢来胡搅蛮缠,咱们大伙儿也不能干看着。”
这番朴实却暖心的话,让木家人备受创伤的心,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王翠花原本止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是感动的泪水。
她连忙用围裙角擦拭眼睛。
木大柱心里热乎乎的,连连拱手:“谢谢,谢谢老几位,真……真谢谢大家了。”
这时,王翠花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转身小跑进灶房,端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小盆,里面是中午炸的萝卜丝丸子。
她热情地捧到邻居们面前,声音带着哽咽却充满真诚:
“他赵大爷,李叔,各位邻居,谢谢大家伙儿惦记。
家里没啥好东西,这是下午刚炸的丸子,还热乎着,大家拿回去给孩子尝尝鲜。
千万别嫌弃。”
她不由分说,抓起丸子就往邻居们手里塞。
这金黄油亮的丸子,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可是难得的油腥好东西。
赵大爷等人一开始还推辞:“哎哟,翠花,这咋好意思,留着给孩子们吃。”
但王翠花异常坚持,近乎固执地往他们手里放:
“拿着,一定拿着,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邻居们推辞不过,又见木家一片真心,便不再客气,每人抓了一小把丸子,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那……那就谢谢翠花嫂子了。”
“闻着就香,孩子们有口福了。”
拿着丸子,邻居们又安慰了木家几句,才陆续散去。
院门重新关上后,木家堂屋里安静下来。
木大柱长长舒了一口气,背似乎没有刚才那么佝偻了。
王翠花擦干眼泪,看着空了一小半的盆子,却没有丝毫心疼,反而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
木齐章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也颇有感触。
她明白,父亲刚才的含糊其辞,是家丑不可外扬,也是在邻居面前保全颜面的挣扎。
母亲用珍贵的丸子答谢,是这个老实懦弱的女人,所能表达的最真挚的感激方式。
“行了。”
木大柱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家之主重新振作起来的力度,
“都别杵着了,大过年的,丧气话不说了,该干啥干啥。”
王翠花见丈夫缓过来了,心里最大的石头落了地。
她用力抹了把脸,残存的泪痕擦干净,脸上挤出笑容,声音也提高了些:
“对,对,他爹说得对,大过年的,咱得高高兴兴的
建军,去把火烧旺点,建国媳妇,帮我把丸子再热热
小丫,别怕了,来,帮娘剥棵葱。”
她像是要驱散所有阴霾一样,声音格外响亮地指挥起来。
木建国和木建军兄弟俩对视一眼,看到父母重新打起精神,也松了口气,立刻应声动了起来。
木建国去院里搬煤块,木建军麻利地捅开炉子,红彤彤的火苗很快窜起来,屋里顿时暖和了许多。
王晓娟应了一声,抱着宝儿进了灶房,手脚利落地开始忙活。
刚才的惊吓过后,此刻家庭的凝聚力让她也安心了不少。
木小丫见大人们都笑了,也忘了害怕,脆生生地应着:“哎,娘我帮你剥葱。”
小姑娘跑到墙角放菜的筐子旁,认真地挑拣起来。
木齐章看着家人迅速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各司其职,屋里重新充满了忙碌的烟火气,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没有多说什么,也挽起袖子:
“娘,我来和面吧,晚上咱们包饺子吃。”
“好,好。”
王翠花笑着连连点头,看着儿女们忙碌的身影,心里那点因为债务而产生的焦虑,似乎也被这过年的氛围冲淡了些。
没多久,灶房里就飘出了丸子复炸的焦香和炖菜的浓郁香气。
炉火把屋子烤得暖烘烘的,玻璃上的冰花都融化了些许。
木大柱坐在炉子边,看着这一切,默默地装了一袋烟,却没有点燃。
他听着妻子和儿女们在灶房里的说笑声,小孙女偶尔的嬉闹声,脸上紧绷的线条慢慢柔和下来。
日子再难,只要一家人心在一块儿,总能熬过去。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饺子,金黄的炸丸子还有中午剩下的红烧鱼。
虽然菜式简单,但分量十足,充满了家的味道。
王翠花给每个人都夹了菜,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容:
“来,都多吃点,今天这顿饺子,馅儿里我多放了点油渣,香着呢。”
木建国咬了一口饺子,满足地眯起眼:
“嗯,娘,真香。”
木建军也憨憨地笑着,大口吃着。
就连木小丫,也吃得小嘴油汪汪的,不时因为吃到一枚包了糖的饺子而欢呼起来(这是北方过年饺子讨彩头的习俗)。
王晓娟抱着宝儿,小心地喂他吃一点饺子馅,看着一家人团团圆圆、有说有笑的样子,心里也暖融融的。
屋外是北方的寒冬,屋里却暖意盎然,欢声笑语不断。
这种从低谷中迅速振作珍惜当下幸福的韧性,正是这个时代许多普通家庭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