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云州地界时,正是四月槐花盛开的时节。道路两旁的老槐树缀满了雪白的花串,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像场温柔的雪,落在苏清鸢的斗篷上,沾了满身清甜的香。
“前面就是苏家老宅了。”凌虚勒住马缰,指着不远处的青砖小院。院墙虽有些斑驳,却打理得干净,墙头探出几枝忍冬,嫩黄的花在绿叶间闪着光,像北地女子藏在鬓边的钗。
苏清鸢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锦囊,银铃轻轻作响。她想象过无数次老宅的模样,却没料到竟是这般亲切——就像外婆坐在院里绣活时,她趴在膝头闻到的槐花香,踏实得让人想落泪。
推开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响惊起了院角的麻雀。院里果然有棵老槐树,树下摆着口青石臼,臼里还残留着些蓝紫色的碎屑,是染布用的蓼蓝。右侧的廊下并排放着三口染缸,缸沿结着层深色的垢,显然是常年使用的痕迹。
“这缸里的水……”苏清鸢走到缸边,见里面盛着半缸清水,水面浮着层淡淡的蓝,“是外婆最后染布时留下的?”
凌虚伸手蘸了点水,指尖立刻染上浅蓝:“应该是。北地人惜物,染缸里的水总舍不得倒,说是‘养着颜色’。”他看向廊下的木架,上面还挂着几缕未染的白坯布,风吹过时轻轻晃,像在等主人回来续染。
正屋的门是铜锁锁着的,钥匙就挂在门楣的木钩上,是用牦牛骨做的,上面刻着个极小的“苏”字。苏清鸢取下钥匙时,指尖触到骨面的温润,忽然想起那卷银线的线轴——原来外婆总爱用身边的物事做些小物件,把念想藏在最寻常的地方。
屋里的陈设简单却整洁:靠窗摆着张梨花木绣架,上面绷着半幅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针法与长公主府那幅如出一辙,只是线色更沉,带着北地特有的苍劲;墙上挂着几匹染好的布,蓝的、紫的、赭石色的,都用细麻绳系着,标签上写着染制的日期,最近的那匹标着“腊月廿三”,正是外婆仙逝前几日。
“你看这里。”凌虚指着墙角的樟木箱,箱子上了锁,锁孔的形状竟与苏清鸢腰间的锦囊钥匙完全吻合。她取下锦囊里的牛角针,针尾的红绳缠着枚小巧的铜钥匙,果然轻轻一拧就开了。
箱子里整齐叠着外婆的衣物,都是蓝布或灰布的,袖口和领口处打着细密的补丁,用的竟是“锁边绣”的针法,与“穆桂英靠”上的如出一辙。最底下压着本厚厚的账册,翻开来看,记的不是银钱,而是染布的方子:“三月初三,用槐花汁调蓼蓝,染出的布带香”“九月初九,取霜后的紫草,颜色更艳”,每一页都画着小小的染缸,旁边注着“雪水浸三日”“松枝火温缸”。
苏清鸢翻到最后一页,见上面贴着片干枯的忍冬花,旁边写着行娟秀的字:“清鸢若来,取井边坛中染液,配槐花水,可染出‘思亲蓝’。”
“井边的坛!”苏清鸢猛地想起北地信使的话,拉着凌虚就往后院跑。后院果然有口老井,井台是青石板铺的,边缘被绳子磨出了深深的槽。井旁的槐树下埋着个陶坛,坛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绣着朵忍冬,针脚已有些松脱,却依旧牢牢系着。
凌虚小心地挖出陶坛,打开时一股清冽的草木香扑面而来——里面是半坛深蓝色的染液,像盛着浓缩的夜空,坛底沉着些细碎的花瓣,是晒干的忍冬花。
“这就是‘思亲蓝’?”苏清鸢舀起一勺,染液在勺里泛着莹润的光,“外婆说配槐花水……”她抬头看向院外的老槐树,花串正落得热闹,“我们去打些槐花来。”
两人搬来竹篮,在槐树下接了满满一篮槐花。苏清鸢按照账册上的法子,将槐花捣出汁,与坛中的染液按比例调和,倒进院里的染缸。凌虚生起松枝火,隔着陶片给染缸加温,松脂的香气混着草木香,漫了满院,像把外婆在时的岁月,都重新蒸了出来。
“该浸布了。”苏清鸢取出小木寄来的白坯布,轻轻放进染缸。布面瞬间吸饱了染液,慢慢沉下去,蓝得越来越深,像被整个云州的天空拥住了。
等待的间隙,她走到绣架前,拿起外婆留下的银针,继续绣那幅《寒江独钓图》。针脚落下时,忽然觉得指尖传来股熟悉的力道,像外婆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带着她穿过布帛,穿过岁月,把北地的风霜都绣进了绫面里。
凌虚坐在一旁,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间,与腰间银铃的光交相辉映。他忽然明白,为何苏清鸢总说“故土在针脚里”——这老宅的一砖一瓦,染缸里的一蓝一紫,绣架上的一针一线,都是时光织就的网,网住了北地的岁月,也网住了漂泊者的魂。
暮色降临时,苏清鸢将染好的布捞出来,挂在院里的竹架上。布面蓝得发沉,却在边缘处泛着淡淡的紫,像揉进了槐花的白与忍冬的黄,正是账册里说的“思亲蓝”。风过时,布面轻轻晃,映着天边的晚霞,像外婆在对她笑。
“明天,我们去给外婆和母亲上炷香吧。”苏清鸢轻声道,指尖拂过布面的蓝,“告诉她们,苏氏的染绣手艺,在云州扎着根呢。”
凌虚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好。再把这幅《寒江独钓图》绣完,挂在祠堂里,让她们看看,北地的雪,云州的水,都在这布上活着呢。”
夜里,两人就睡在老宅的厢房。窗外的槐花香顺着窗缝钻进来,混着染缸里的草木香,像首温柔的歌谣。苏清鸢枕着凌虚的手臂,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忽然觉得无比踏实——原来所谓家,从来不是华丽的屋宇,而是有染缸藏着岁月,有绣架续着念想,有身边人握着你的手,告诉你“我们都在”。
凌晨的露水打湿了竹架上的“思亲蓝”,布面愈发温润,像浸了北地的月光。苏清鸢知道,这次回来,不只是为了寻根,更是为了把根扎得更深——让云州的染缸继续映着天光,让北地的绣针继续牵着念想,让所有藏在岁月里的等待,都在这方小院里,开出最坚韧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