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用过早餐,陈家宅院里的雪还没化透,青砖缝里积着残雪,风一吹,带着股浸人的凉意。
丫鬟们正忙着清扫廊下的雪沫子,就听见后院禅堂的方向,突然传来老太太沉怒的斥责声——那声音裹着气,撞在院中的梁柱上,连前院收拾碗筷的小丫鬟都吓得手一顿,悄悄缩了缩脖子。
“你这不孝子,把孙儿还给我!”
陈先如跪在佛像前,下巴的胡茬扎手般地翘着,眼中的红血丝仿佛布满了蜘蛛网,仅仅一天的时间就这样了。
“儿子是一时糊涂,当时被气疯了,心里还觉得委屈呢。她怀有身孕自己都不知晓,我又怎会知道。”
“真是个混账东西!不管她有没有身孕,你都不能动手啊。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竟然敢打你的妻子?你作为她的丈夫不懂得关心和体谅,还整天疑神疑鬼的,她哪一点对不起你?她不出大门也不跨二门,就连平日用的胭脂钗粉都是恋儿去买,她在外头能有什么男人,亏你说得出口!”老太太被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念姝忙上前轻劝:“您千万不要动怒,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死了好,死了好,死了我两眼一闭就省心了。老鬼活着的时候我一时也未舒坦过,本以为他死了我就会清静了,哪成想,这个逆子也这么不让我省心,本以为他是好样的,哪料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生命还没来得及……就没了!那兰?还躲在床上呢,不知怎么样呢?”老太太悲苦地哭嚎起来。
念姝见老太太哭,语气急切了起来:“少奶奶那边在医院住着,您这边再哭坏了身子,那可如何是好啊!您放心!少奶奶定会吉人天相。我早上看了少奶奶,问了医生,他说,身体没大毛病,只是受了惊吓和伤心过度引起的。少爷和少奶奶还年轻,以后还可以再要。”
“再要,那兰?还能原谅他吗!”
“只要少爷知错了,诚心诚意的向少奶奶认错,我相信少奶奶念在以往恩爱的情份上,会原谅少爷的。”
“就怕这个混球他不知错啊!”老太太怒指着陈先如。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叩门声,紧接着管家掀帘而入。
“太太,我已经把事情问清楚了。”
“你来得正好,既然弄清楚了,快对这个逆子说说,让他明白他哪里错了。”
管家抬眼瞧了瞧跪在佛前的陈先如,说道:“我问了旺乐,旺乐说,那次去凤凰山,下山的时候确是见到恋儿手里拿着一件衣服,当时他想问,被恋儿的话给打岔了过去。恋儿在路上也对他讲了少奶奶险些落下悬崖的事,说是有一个好心人救了少奶奶,这就说明少奶奶讲的句句是实,未哄骗少爷,少爷应该相信少奶奶。”
念姝这时也接言道:“今早我去医院看了少奶奶,恋儿把事情的经过也对我讲了,少奶奶没有错,换作是我,也会那么做,即然衣服没还回去,总不至于扔掉,即使是个毫不相干的人也不必如此,更何况是少奶奶的救命恩人。纵使衣服还不了人家,少奶奶说,送人也是好的。少奶奶隐瞒此事并不是有何居心,本是过去的事,就不想再牵扯少爷为她担忧。况且,当时少爷并不在少奶奶的房中。”
老太太在一旁又骂道:“听到没有,听到没有,你不分青红皂白、耐不住性子就动手打人,哪里像个有教养的少爷,你和兰?当初好得像一个人似的,现在你竟不念往日的情意动起了手!”说到气处,老太太一时又啜泣起来,“兰?好不容易怀上了……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为我生大孙子……你……你这个混球,你做的好事!”
在老太太心里,最痛最悲的不仅仅是陈先如的出手伤人,更多的是谢兰?腹中痛失的陈家血脉和她也许再也不能为陈家传宗接代的担忧。
“我气的是,她在宴会上……”
“你还好意思提宴会上的事?”老太太手指门外,声音发颤,“在宴会上你让兰?陪日本人跳舞,亏你想得出!我都为你脸红,那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还与虎谋皮!你不知羞耻倒罢了,反让兰?为你蒙羞,你可真是陈家的“好儿男”!”老太太气得胸口起伏,猛地咳嗽几声,抓起旁边的鸡毛掸子就往陈先如身上抽,“我今日定要教训你这个是非不论、羞耻不知的东西!”
鸡毛掸子带着风抽在陈先如肩上、背上,发出“啪”“啪”的脆响。他笔直地站着,不躲不闪,脊梁挺得像块折不弯的钢板——打吧,打了她能消气,总好过听那些戳心窝子的家国大义。
管家在一旁本攥着袖口,以为老太太骂几句就罢了,待见那掸子一下下实打实地落下去,他喉头一紧,“咚”地跪在青砖地上,膝盖撞得地面闷响:“太太,要打您就打我!是我的失职,没看好少爷,辜负了老爷和您的托付!”
老太太手一顿,掸子悬在半空,瞪着他:“与你何干?快起来!他都多大了,什么好赖不懂?若不是你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不知他做了这许多混事!”
“求老太太饶了少爷这一回!”管家仍跪着,额头抵着地面。
“混球,还不把管家扶起来!”老太太怒喝陈先如,“管家自小把你带大,如今还要替你受这份罪吗?”
陈先如伸手将管家扶起,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背,管家的指节还在微微发颤。
念姝见老太太发这么大的火,忙安抚道:“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少爷既已知错,就先饶了他吧。眼下少奶奶还在医院躺着,万一醒了见不着人,该多心焦?留着少爷在,也好有个应急的。”
这话戳中了老太太的软肋,她脸色稍缓,却仍余气未消,指着陈先如:“你把那会长给我辞了!这位置对咱家不吉利,若不是为了它,怎会出这些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正当、不干净的,咱陈家不稀罕!现在你就去医院,兰?醒了,你好好认个错。她若肯原谅你,便罢;若不肯,你也别再踏进这个门!”
陈先如垂着眼,沉沉应了一声:“是。”
“管家,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