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春天,风里都飘着股焦躁的甜。
深圳街头的报刊亭像被施了魔法,花花绿绿的《股市动态》从铁架上垂下来,遮住了一半的阳光。卖报人站在马扎上,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飞舞,“深发展涨停”四个字写得比井盖还大。穿西装的男人挤在报亭前,公文包被挤得变了形。有人的皮鞋跟掉了,光着脚在水泥地上跳,眼睛还死死盯着报纸上的K线图,嘴里念叨着“再涨一块就抛”。
建军骑着二八大杠路过华强北,车铃按得再响也穿不透人群。他的车筐里装着块电路板样品,蓝色的防静电袋被风吹得鼓鼓囊囊,边角蹭着车把,发出沙沙的轻响。
电子市场的摊位像被劈成了两半。
左边堆着他熟悉的“进口替代芯片”,蓝色的防静电袋在风里鼓荡,摊主趴在万用表上打盹,焊锡丝在锡炉里化得懒洋洋的。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蹲在摊前,拿着放大镜看芯片上的型号,手指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摊主见了,只是抬抬眼皮:“不买别摸,进口货金贵。”
右边的摊位热闹得像过年。
“股市分析机!最新款!”喇叭里的声音劈了叉,红底黄字的广告牌上,“稳赚不赔”四个字晃得人眼晕。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举着分析机,手指在按键上戳得飞快,唾沫星子溅在屏幕上。旁边的人凑着看,有人把刚发的工资袋拍在桌上:“给我来一台!要能看沪市的!”
建军拐进公司大门时,自行车筐里的电路板样品硌得大腿生疼。门岗老张正对着半导体听股评,看见他进来,头也没抬:“李工早啊,听说没?老板昨天又赚了辆桑塔纳。”
会议室的门虚掩着,老板的金笔在K线图上戳出个红圈。
“五十万。”他的声音裹着股烟草味,从门缝里挤出来,“这周这只股,赚了五十万。”
导航系统的进度表被压在K线图底下,边角卷得像片枯叶。上面用红笔标着的“3月完成测试”,被老板的咖啡杯印上了圈褐色的渍。
王强的声音带着点急:“可是老板,导航的采购申请……电容和电阻都快用完了,再不来货,测试就得停了。”
“砍一半。”老板打断他,钢笔在预算表上划了道粗线,墨水洇透了纸背,“研发部的预算,先砍一半。”
王强还想说什么,老板已经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反射着电脑屏幕的绿光:“博士说这波行情能持续半年。导航的事放放,等我赚够一条生产线,给你们盖新实验室,比现在的大两倍。”
建军站在走廊里,手里的测试报告被攥出了褶。报告上的“±45米”是他熬了三个通宵测出来的,每个数字都像块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
实验室的灯亮着,却空得发慌。
张启明正指挥小林搬示波器,电源线在地上拖出条黑痕。小林的脸憋得通红,示波器的底座在瓷砖上刮出刺耳的响。
“信息中心缺服务器。”张启明的鳄鱼皮带勒得肚子发亮,他拍了拍建军的肩膀,指甲缝里还沾着股市分析报告的油墨,“李工不会介意吧?反正这设备也闲着,放着也是落灰。”
建军没说话,走到操作台边。
电路板上的定向耦合器泛着锡的冷光,是他熬了三个通宵才调好的。每一个焊点都圆润饱满,像精心雕琢的珠子。示波器屏幕上,波形像条温顺的鱼,稳稳游在“±45米”的刻度里,连一丝抖动都没有。
他翻开牛皮封面的笔记本,笔尖划过那串数字时,信息中心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又涨停了!”有人在拍桌子,声音震得窗户嗡嗡响,“老板威武!这波至少能涨到三十块!”
建军的笔尖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洇出个小小的黑团。他想起上周去供应商那里,对方说进口电容要涨价,问他要不要囤点货,当时他还说“等预算批了就订”,现在看来,怕是等不到了。
秀兰在阳台收衣服时,帆布包的带子突然断了。
名片、零钱、还有块浅卡其色的布,哗啦啦掉在水泥地上。阳光穿过芒果树的叶子,在布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撒了把碎金子。
她蹲下去捡时,手指触到那块布——有机棉的,摸起来像朵晒干的云。这是上个月去绍兴面料厂拿的样品,当时厂长说“这种布做童装最好,贴身不刺激”,她就多要了几块,想着万一能用上。
王老板的名片躺在布旁边,背面的圆珠笔字被汗水泡得发蓝:“500套童装,预付款30%,月底交货。”王老板是她在菜市场认识的,开了家童装店,总说“秀兰你手巧,做的小衣服肯定好卖”。
秀兰把布贴在脸上,阳光晒过的布料带着点暖。她想起住院时看见的有机棉连体衣,又想起李梦穿粗布衣服时起的红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下。
建军推门进来时,她正对着布发呆。
“今天李梦在幼儿园画了只猫。”他换鞋的声音闷闷的,工装裤膝盖处的磨痕又深了些,露出里面的白衬布。“老师说她把猫的眼睛画成了绿色,像宝石。”
秀兰把名片递过去,指尖有点抖:“建军,要不……咱试试接这个单?王老板说预付款能给一万五,剩下的交货时结。我算过了,面料钱大概三万,咱再凑点……”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信息中心的灯还亮着,像只睁着的眼睛。办公室的窗户大开着,隐约能听见有人在喊“加仓”“满仓”,声音里的兴奋像要溢出来。
建军看着名片上的“30%”,又想起会议室里那道粗粗的红杠,突然觉得嗓子里堵得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工资条,这个月扣除社保,实发五千二,离三万还差着老大一截。
布在秀兰手里轻轻晃,像片没根的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我可以晚上做,白天去面料厂盯货,等李梦上幼儿园了,我就能……”
“再说吧。”建军打断她,声音比他想象的要冷。他转身走向厨房,水壶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响,像在替他叹气。
秀兰手里的布慢慢垂了下来,遮住了名片上的“500套”。阳台上的风穿堂而过,吹得她刚收的衣服晃来晃去,影子投在墙上,像些说不出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