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毒箭破阵
赵军防线的晨雾还没散,秦军的箭雨就劈头盖脸砸下来,带着哨音钻进帐篷、扎进泥土,像群饿疯的毒蜂。林越刚给一个骨折士兵换完药,就听见前沿阵地传来不同寻常的惨叫——不是中箭的闷哼,是带着抽搐的窒息声,像被人捏住喉咙的困兽在嘶吼。
“怎么回事?”他抓起药箱往外冲,麻布褂子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磨破的里子。
两个士兵抬着个伤兵狂奔而来,伤兵四肢僵硬地抽搐,像条被扔在岸上的鱼,每抽一下,骨头缝里就发出“咯吱”的响。林越扑过去按住他肩膀,掌心触到的皮肤滚烫,肌肉硬得像块烧红的铁。
“拔箭!”林越吼道,声音劈了叉。
士兵哆嗦着拔出箭,箭头是三棱形的,凹槽里凝着黄绿色黏液,像春蚕褪的渣,腥甜的怪味钻进鼻腔,刺得人太阳穴突突跳。再看伤口,周围皮肤已经黑透了,像被泼了墨,边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肉里爬,像无数条细小的黑虫。
“是五步蛇毒!”刘老根拄着断矛凑过来,老人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俺老家山货队的老三,就被这玩意儿咬了,抽着抽着就没气了,前后不到一炷香!”
林越的后颈瞬间爬满冷汗。他见过蛇毒,却没见过淬在箭上的——这哪是打仗?是用毒在刨活人的根!他想起扁鹊先生在药圃里解剖毒蛇时说的“毒能杀人,亦能误人,用毒者终被毒噬”,此刻才懂这话的分量,一股火直冲脑门:“这群畜生!这是在打毒战!”
更多伤兵被抬回来,帐篷很快堆不下,只能摆在外面的空地上。有的嘴角淌着白沫,像头瘫软的羊;有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胸口起伏得像破风箱;最惨的一个,眼睛瞪得滚圆,瞳孔散得老大,已经没了呼吸,伤口周围的黑晕爬满了整条胳膊。
“林郎中!快想想办法!”一个年轻士兵抓住林越的胳膊,指节发白,“再不想辙,前沿的弟兄们都要被毒成黑炭了!”
林越甩开他的手,蹲下身掰开一个抽搐士兵的嘴——舌头僵硬,牙齿咬得死死的,这是神经毒素在攻中枢!他抓起那支带毒的箭,箭头的凹槽里,黄绿色黏液还在慢慢往下滴,滴在草叶上,叶子瞬间蜷成了团。
“都别慌!”林越的声音突然定了,像块砸进乱水的石头,“刘老根,你山里来的,认不认识解蛇毒的草?”
刘老根蹲下来扒拉着伤兵的伤口,眉头拧成疙瘩:“俺们那叫‘半边莲’,开小紫花,贴地长,根须白生生的,能解五步蛇毒!就是……营地里能有这玩意儿?”
“找!”林越扯下头上的布巾,往伤兵额头一按,“所有人,去水沟边、帐篷角找!见着开紫花、叶子对生的,连根拔回来!记住,带泥拔,别伤了根!”
士兵们像疯了似的散开,脚步声踏碎晨露,惊起一群麻雀。林越捡起块尖锐的铜片,在石头上磨得发亮——没有专门的刺血针,这玩意儿能顶用。他盯着伤兵发黑的伤口,心里默念先生的话:“毒来如山倒,排毒如抽丝,快一步,就多一分生机。”
远处秦军的箭还在飞,有的落在空地上,箭头扎进土里约莫半寸,凹槽里的毒液渗进泥土,冒起细小的泡。林越看着那片冒泡的土地,突然抓起铜片往自己胳膊上划了道小口子——血珠鲜红,没发黑,不是血液毒素,是神经毒!
“瞄准心脏和肺来的。”林越咬着牙,铜片在手里转了个圈,“给我拿十个陶罐来!越大越好!”
第二节 血罐求生
铜片划破皮肤的“嘶”声,混着伤兵的抽搐声,在帐篷里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林越捏着磨尖的铜片,指尖稳得不像刚怒火烧心的人——先生说过,“临毒要静,静能生慧”,当年他给条被毒蛇咬的狗排毒,手一抖,先生就用竹尺抽他手背:“你抖,毒就跑得更快。”
“按住他!”林越对两个士兵说,目光钉在伤兵的伤口上。那伤口像朵腐烂的花,黑晕已经爬到了手肘,“血点要离伤口两寸,太深伤筋,太浅排不出毒。”
铜片落下,八个血点在伤口周围绽开,像圈带血的星子。黑紫色的血珠冒出来,挂在汗毛上,迟迟不滴落。
“火罐!”林越喊。
士兵递过个缺口的陶罐,是伙房熬粥用的,边缘还沾着米渣。林越抓把干草点燃,火苗“腾”地窜起来,他甩灭火苗,把陶罐“啪”地扣在血点中间。罐口的热气一缩,像只贪婪的嘴,死死吸住皮肤。
“滋滋——”黑血被慢慢吸进罐里,刚开始是稠得像浆糊的黑,后来渐渐淡成了紫,最后泛出点红。伤兵的抽搐轻了,不再是全身乱扭,只剩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管用!”刘老根蹲在旁边,眼睛瞪得溜圆,“俺们那拔罐都是治风寒的,没想到还能吸这黑血!”
林越没搭话,正忙着给第二个伤兵刺血。这个伤兵中箭在腿,黑晕已经过了膝盖,再不排,毒就要攻心脏了。他的铜片划得更快,血点扎得更密,像在布一张拦毒的网。
“林郎中,找到了!”外面传来喊叫声,几个士兵捧着堆野草冲进来,草上开着淡紫色的小花,星星点点的,根须上还沾着湿泥,“水沟边多得是,俺们连根刨的!”
林越瞥了一眼,心脏猛地一松——是半边莲!叶子对生,茎秆半边紫红,跟先生药圃里种的一模一样。“捣成汁!”他头也不抬,“加井水,捣得越烂越好!”
石臼里很快响起“咚咚”的捣药声,淡绿色的汁液顺着石臼缝往下滴,混着泥土,像道小小的绿泉。一个士兵舀起半勺,刚要递过去,被林越喝住:“先给我!”
他尝了尝,清苦中带着点涩,是半边莲没错。“灌!”他指着那个抽搐最轻的伤兵,“撬开嘴,慢点灌,别呛着。”
药汁顺着伤兵的嘴角往下淌,流过脖子,渗进粗布衣衫,留下道绿痕。没过多久,那伤兵突然咳嗽了一声,虽然微弱,却像道惊雷劈开了帐篷里的死寂。
“活了!”士兵们爆发出低低的欢呼,有人抹了把脸,不知是汗还是泪。
林越却没停,他的铜片换了个角度,在第三个伤兵的伤口周围游走。阳光透过帐篷的破洞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陶罐里的黑血换了一罐又一罐,石臼里的药汁捣了一臼又一臼,帐篷外的毒箭还在“嗖嗖”地飞,可帐篷里的人,已经没空怕了。
“记着时间!”林越突然喊,“中箭到现在过了多久?”
“沙漏漏了一半!”一个士兵喊道。
“还剩一半时间!”林越的铜片又扎下一个血点,“毒发最快一炷香,咱们得跟毒赛跑!”
他想起先生教的“排毒三诀”:快、准、狠。快拔箭,准刺血,狠排毒。当年觉得是顺口溜,现在才懂,这三字里藏着多少人命。
第三节 莲汁救命
石臼里的半边莲汁越捣越绿,像揉碎了一捧春天。林越捏着个粗瓷碗,往一个伤兵嘴里灌药,药汁顺着嘴角流到下巴,滴在地上,溅起细小的绿花。
这伤兵叫孙二柱,中箭时正举着盾牌,箭穿透盾牌缝隙扎进了腰。刚才还抽得像触电,灌了两碗药汁后,眼珠能慢慢转了,喉咙里的“嗬嗬”声也变成了粗重的呼吸。
“再灌半碗。”林越对旁边的士兵说,自己则拿起块炭笔,在木板上飞快地写——“中箭后5分钟内灌药,抽搐减轻率70%;超过10分钟,仅20%”。这是他刚才趁换药间隙记的,先生说过,“医道如做账,一笔笔都得清”。
“林郎中,你看这花!”刘老根捏着朵半边莲的紫花,凑到林越眼前,“俺们那说这花像半边脸,所以叫半边莲,没想到真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林越抬头看了看,花瓣确实只开半边,像被人掐掉了一半,却透着股倔强的活气。他想起药圃里先生种的半边莲,总在石缝里钻,再旱的天也能抽出芽,当时先生还说:“这草不起眼,却最懂跟毒较劲。”
帐篷外突然一阵骚动,一个士兵连滚带爬冲进来:“林郎中!前沿又抬来三个!都中了毒箭,抽得快没气了!”
林越心里一紧,刚松下去的弦又绷直了。他把碗递给刘老根:“按刚才的法子灌药,我去看看。”
新抬来的三个伤兵,情况比之前的都重。一个已经没了抽搐,脸紫得像茄子,嘴唇乌青;另两个舌头咬出了血,涎水混着血沫往下淌。
“快!刺血!”林越抓起铜片就往最紫的那个伤兵身上扎,血点扎下去,冒出的还是黑得发稠的血,“火罐!给我最大的罐!”
士兵递过个装水的陶罐,林越点燃一把干草塞进去,等罐壁发烫,“啪”地扣在伤兵胸口——这是险招,心脏附近拔罐风险大,但再不用力,人就没了。
“起!”林越猛地拔起罐,黑血“哗”地涌出来,溅了他一胳膊。伤兵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却总算有了自主呼吸。
“灌药!”林越吼道,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刘老根捧着药汁冲过来,一勺勺往伤兵嘴里灌。药汁顺着嘴角流进脖子,浸湿了衣领,却像道救命的泉,慢慢渗进了干涸的生命。
太阳升到头顶时,帐篷里总算静了些。抽搐的士兵大多缓了过来,能哼哼着要水喝;没缓过来的,也被妥善安置在角落,盖着干净的麻布。林越靠在帐篷杆上,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铜片从手里滑落在地,发出“当啷”一声。
“林郎中,你看这个!”一个士兵举着块木板跑过来,上面是林越刚才写的记录,“俺们都抄了,贴到前沿阵地去,让弟兄们都记着!”
林越接过木板,上面的字迹被汗洇得有些模糊,却一笔一划透着劲。他想起先生总让他记病例,说“今天的记录,就是明天的药方”,当时觉得麻烦,现在看着这些字,突然明白——这些数字不是冰冷的,是一条条人命堆出来的活路。
“刘老根,”林越把木板递给老人,“让弟兄们多采些半边莲,洗干净晾着,磨成粉收起来,万一……万一后面还用得着。”
刘老根点点头,眼里的红血丝更明显了:“俺这就去,保证晾得干透,磨得比面粉还细。”
林越走出帐篷,阳光晃得他眯起了眼。远处秦军的阵地静悄悄的,像头蓄势的毒蟒。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血渍,黑的是毒血,红的是自己的血,混在一起,像幅狰狞的画。
“这不是打仗,是下毒。”林越低声骂了句,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嵌进肉里,“医学是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风卷起地上的半边莲花瓣,吹过他的脚边,像在应和他的话。
第四节 毒战止戈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布,慢慢盖下来。医疗帐篷里点起了火把,光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毒箭急救流程”的木板上,像群晃动的鬼影。
林越正在给孙二柱换药,伤口周围的黑晕已经褪成了淡紫,像块快要散尽的淤青。孙二柱能坐起来了,虽然还没力气说话,却能对着林越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
“再喝碗药汁就差不多了。”林越把碗递给他,里面的半边莲汁还冒着热气,是刚熬的。
孙二柱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下去,药汁沾在胡子上,像挂了层绿霜。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刘老根捧着个布包走进来,里面是晾得半干的半边莲,绿得发黑。“林郎中,晾得差不多了,俺让弟兄们剪成小段,好存。”
林越点点头,掀开布包闻了闻,清苦的药味里带着点阳光的暖香。“再找个陶缸,把这些装起来,埋在阴凉的地方,防潮。”
“哎!”刘老根应着,却没走,搓着手说,“俺们前沿的弟兄都说,要不是你这法子,今天最少得躺倒一半。他们还说……等打完仗,给你立块碑,就刻‘半边莲神医’。”
林越笑了,笑得有点涩:“立碑就不必了,能让他们少挨几箭,少中几次毒,比啥都强。”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这毒箭太阴了,根本不讲规矩。医学本该是救命的,现在却成了杀人的凶器,这叫什么事。”
刘老根叹了口气,蹲在地上拨弄着火堆:“谁说不是呢。俺爷爷说,以前打仗,输赢靠刀枪,现在却靠毒……这世道,是越来越邪门了。”
林越没说话,走到那块“毒箭急救流程”的木板前,又添了几笔:“若箭簇带倒钩,先剪去倒刺再拔;半边莲汁可加少量蜂蜜,便于入口;抽搐停止后,需再灌药三日,防余毒复发。”
写完,他摸了摸木板上的字,炭笔的痕迹被火烤得有点卷边。这些字,是用今天的血泪换来的,他多希望永远用不上。
“刘老根,”林越转过身,“你说,这仗打完了,这些毒箭、这些毒,会不会就没了?”
刘老根抬头看了看帐篷顶的破洞,星星正从洞里钻进来:“会的。等把秦军打跑了,天下太平了,谁还弄这伤天害理的玩意儿?到时候,这半边莲啊,就只用来治治被蛇咬的山民,再也不用灌给穿军装的弟兄了。”
林越点点头,心里却没底。但他看着帐篷里渐渐恢复生气的伤兵,看着石臼里剩下的药渣,看着刘老根手里那包半干的半边莲,突然觉得有了点盼头。
火把的光跳动着,照在每个人脸上,疲惫里带着点硬气。远处秦军的营地没了动静,大概也在舔伤口。林越知道,明天可能还会有毒箭,还会有抽搐的伤兵,但他不怕了。
他有铜片,有火罐,有能跟毒较劲的半边莲,还有一群信他的弟兄。更重要的是,他心里清楚,不管对方多毒,只要他们守住“救人”的本分,守住这一点点医学的底线,就总有赢的那天。
先生说过,“医道的终极,是止战”。以前他不懂,觉得医道就是看病抓药。现在看着这些从毒箭下活过来的士兵,突然懂了——治好他们的伤,是在守;用医术对抗这阴毒的手段,是在争;而最终的盼头,是再也不用做这些,让刀枪入库,让毒药成灰,让半边莲只在田埂上开着它的半朵花。
夜深了,帐篷里的呼吸声渐渐匀了。林越吹熄了最后一把火,只留了盏油灯。灯影里,那支带毒的三棱箭静静躺在角落,箭头的凹槽里,黄绿色的黏液已经干透,像块丑陋的疤。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可能还会有恶战,还会有险境。但只要手里有铜片,缸里有半边莲,心里有那份“医学该救人”的念想,就总能从毒雾里,趟出条活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