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不知何时已从狂暴的擂鼓变成了绵密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足在爬行。窗外透进一丝灰蒙蒙的、属于破晓前最压抑时刻的微光，但林谈的世界里，依旧只有手机屏幕那一点惨白的光晕，以及听筒里循环往复的、来自地狱的录音。
他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铁皮文件柜粗粝的边缘，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骨头，只剩下被恐惧和寒意浸透的躯壳。那柄匕首依旧死死地攥在右手，掌心被刀柄硌得生疼，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左手，则一遍又一遍地按下手机的重播键。
“嗬……嗬嗬……” 粗重混乱的喘息，如同溺毙者在浑浊水底最后的挣扎。
“林……林谈！别……别碰那东西！千万……千万不能看！听到了吗？不……能……看！”曲哲的声音扭曲变形，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裹挟着极致的惊怖。
“来……来不及了……祂们……祂们醒了！醒了啊！” 癫狂的呓语，背景里那沉闷粘腻的刮擦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指甲在水泥地上绝望地拖行，刮得林谈自己的耳膜生疼。
“有人在……在我脑子里……低语……全是……血……骨头…在动……看……看不见……祂们……但祂们……无处不在！”林谈闭上眼，曲哲描述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无形的低语者在颅腔内狞笑，温热的血液喷溅在冰冷的墙壁上，而自己的骨骼却在皮肤下像蠕虫般扭动、挣脱束缚……他猛地睁开眼，驱散这恐怖的幻象，冷汗又一次浸透了衬衫。
“那图……那图是……钥匙……是……是陷阱……不能……看……真相……会……会疯……”
钥匙？陷阱？林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桌面。那张展开的星图皮卷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蛰伏的活物。那些深褐色的霉斑，边缘的深褐色似乎更深了，中心的暗绿微光仿佛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极其缓慢地明灭着，如同无数只微缩的、腐烂的眼睛在眨动。仅仅是瞥上一眼，一股强烈的眩晕和恶心就直冲喉咙，他不得不低下头，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真……相……” 录音里，曲哲那破碎绝望的尾音，永远定格在那一刻。
接着，便是那场纯粹的、毁灭性的噪音风暴，如同无数把电钻在颅内同时开动，冰冷的钢针贯穿神经！林谈咬紧牙关，每一次重播，这噪音都让他太阳穴突突狂跳，眼前金星乱冒。但他强迫自己忍耐，像在刑讯自己。他需要捕捉，捕捉那隐藏在狂暴噪音洪流中、几乎被彻底吞噬的、湿漉漉的异响。
“滋啦……嘶嘶……嘎吱……”
来了！就在噪音达到最顶峰、最混乱的刹那，一个极其短暂、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得如同毒蛇吐信的粘腻声音，如同冰冷的蛆虫钻进了他的耳道深处：“吧唧……咕噜……”
林谈猛地按下暂停键，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平息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胃部的翻腾。咀嚼声！那绝对是咀嚼某种软烂、粘稠物体的声音！是曲哲的……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正在咀嚼着曲哲……
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愤怒如同两股毒火，在他胸腔里交织、燃烧，暂时压过了纯粹的恐惧。老曲……他的搭档，他的兄弟！绝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在这诡异的黑暗里！
他艰难地扶着文件柜站起身，膝盖和手肘撞击地面的疼痛此刻才清晰地传来。他走到办公桌前，没有再看那面渗着暗红血锈、刻着“华胥”二字的恐怖铜镜，只是将它粗暴地扫到一边。那卷星图，如同带着剧毒的磁石，吸引着他，也排斥着他。他必须看！这是唯一的线索，是曲哲用生命传递的警告，也是他可能留下的最后痕迹！
林谈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幅亵渎的星辰绘卷。这一次，他不再被动地承受那混乱的冲击，而是强迫自己用过去处理疑难案件时分析复杂线索图的专业目光，试图去“理解”它。
暗蓝色的背景深邃得令人窒息，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其上点缀的星辰，颜色是早已褪色的暗褐色，如同干涸凝固的血痂。它们的大小、形状完全颠覆了林谈对宇宙的认知：有的拖着污浊、粘稠的光痕尾巴，像垂死的彗星；有的分裂成数个互相纠缠的小点，由颤抖扭曲的细线连接，构成亵渎几何的符号；更多的则密集地扭曲簇拥，形成令人本能厌恶的漩涡、纠结的触手，或是巨大、空洞、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眼窝状星团。而在这些令人不安的密集区域之外，则是大片大片纯粹、死寂、令人心悸的虚无黑暗。
林谈强迫自己聚焦，试图寻找任何一点熟悉的星座轮廓，北斗？猎户？天狼？没有！完全没有！这些星辰的排列方式，彻底无视了任何已知的天文规律。它们似乎遵循着某种全然陌生的、充满恶意和疯狂的逻辑。他试图在脑海中构建一个三维星图模型，将这些点投射到想象的天球上。
然而，当他尝试将目光聚焦在其中一个尤其巨大、由数个分裂光点构成的、如同扭曲六芒星的星团时，一股强烈的生理性不适猛地袭来！视线瞬间变得模糊、扭曲，眼前的星图仿佛活了过来，那些扭曲的线条和光点开始缓慢地蠕动、旋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眩晕让他不得不立刻移开视线，双手撑住桌面才勉强站稳。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像有根冰冷的针在里面搅动。
“钥匙……陷阱……”曲哲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这根本不是用来导航的星图！它更像是一个……某种庞大、扭曲、不可名状存在的……结构图？或者……某种召唤仪式的核心符文？
林谈的目光艰难地扫过星图的边缘。在靠近皮卷破损的一角，在那些缓慢“蠕动”的霉斑附近，似乎有一些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记号。他强忍着眩晕和恶心，拿起桌角的高倍放大镜，凑近了仔细观察。
那并非文字，也不是符号。更像是……一些极其微小的、扭曲的刻痕？放大镜下，它们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有机感，像是某种古老生物留下的抓痕，又像是某种未知的、极其原始的象形文字被强行扭曲后的残留。其中几个刻痕的形状，让他莫名联想到青铜镜背那些简陋、粗犷的凹槽线条！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林谈混乱的脑海：星图、铜镜、“华胥”……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他尚未理解的、邪恶的联系！这面铜镜，难道也是这“钥匙”的一部分？
他猛地放下放大镜，眩晕感再次汹涌而至。不行，再盯着看下去，他恐怕真的会如曲哲警告的那样……疯掉！
他需要行动！他需要找到曲哲！找到这一切的源头！
林谈抓起手机，不再听那令人疯狂的录音，而是迅速调出通讯录。他首先拨通了曲哲的家人电话。接电话的是曲哲的母亲，声音带着哭腔和浓重的疲惫：“小林？这么早……阿哲他……他昨晚说要去处理一件很要紧的事，跟古籍有关的……匆匆忙忙就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古籍！林谈的心猛地一沉。
“阿姨，您知道他最近在查什么特别的古籍吗？或者……他有没有提过要去哪里找古籍？”
“古籍……他提过一嘴，好像……好像是个很偏的拍卖会？说是什么……‘古卷遗宝’？对，就是这个名字！在一个挺远的老地方……具体在哪我也不清楚，他就说很偏，让我别担心……” 曲哲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无助。
“古卷遗宝……”林谈飞快记下这个名字，“阿姨您别急，我马上去找他！”
挂断电话，林谈立刻开始行动。他打开电脑，在浏览器和几个灰色地带的内部信息库里疯狂搜索“古卷遗宝”“古籍拍卖”“长安偏僻拍卖”等关键词。信息杂乱无章，充斥着各种虚假广告和过时的消息。他耐着性子，一条条筛选，同时不断拨打曲哲的手机，只有冰冷的、重复的关机提示音。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灰蒙蒙的，雨丝依旧缠绵不绝，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铅灰色中。林谈的双眼布满血丝，长时间的紧张、恐惧和精神高度集中让他疲惫不堪，但一股支撑着他的执念让他不敢停下。
终于，在一个极其冷门、页面设计简陋得像是上个世纪产物的本地收藏论坛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发现了一条被设置为仅限邀请、且已过期的加密活动公告。公告标题只有四个字：“古卷遗宝”。没有时间，没有地点，只有一个模糊的、指向某个加密通讯频道的代码和一个极其简短的说明：“孤本秘藏，价高者得，非诚勿扰。”
林谈的心跳加速。就是它！曲哲最后出现的地方！
他立刻调出曲哲的通话记录备份，这是他们搭档多年形成的默契，互相留有紧急情况下的信息授权。目光飞速扫过最近几天的记录。大量的常规联系，几个委托人的电话……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昨晚六点四十分的一个陌生号码上。通话时长只有短短三十七秒。
就是这个！
林谈毫不犹豫地回拨过去。
“嘟……嘟……” 忙音。再拨，依旧是忙音。这个号码像是被废弃了。
他立刻将这个号码输入追踪软件，同时利用自己的权限接入通讯公司的后台进行快速定位查询，这显然越界了，但他此刻顾不了那么多。时间紧迫，每一秒都可能是曲哲的生命线！
追踪结果很快返回。这个号码最后一次发出信号的位置，是在长安城西郊，靠近城市边缘的一个极其偏僻的区域，一个早已废弃多年的旧工业区，地图上显示那里现在只有一片荒地和几个孤零零的、早已停产的厂区仓库。
“古卷遗宝”拍卖会的地点！林谈几乎可以肯定。
就在这时，追踪软件发出了微弱的提示音。那个号码，在昨晚六点四十分之后，并非彻底沉寂！它在关机前，极其短暂地连接过附近的一个老旧基站，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弱的信号涟漪！这个信号指向的位置，更加精确，就在那片废弃工业区边缘，一个标注着“长安市第三殡仪馆”的废弃建筑附近！殡仪馆？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林谈的脊椎爬升。在废弃的殡仪馆附近举行古籍拍卖？这本身就透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不安的诡异气息。曲哲最后那疯狂的呓语，那湿漉漉的咀嚼声……与这个地点联系起来，形成了一幅更加恐怖的图景。
林谈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将手机塞进口袋。目光扫过桌面，那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星图和那面诡异渗血的青铜镜，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神经。
不能留在这里！更不能带走它们！曲哲的警告如同警钟在脑中轰鸣。
他迅速行动，从墙角一个积满灰尘的工具箱里翻出一个厚重的铅盒，这是他以前处理某些特殊“证物”时准备的。他戴上手套，强忍着触碰星图皮卷时那股仿佛握住冰冷腐肉的粘腻感和瞬间加剧的眩晕恶心，以及拿起铜镜时指尖传来的、如同微弱电流般的阴冷刺痛，将它们飞快地塞进铅盒，“咔哒”一声锁死。仿佛隔绝了某种无形的污染源，房间里的压抑感似乎都减轻了一点点，但那股陈腐的霉味和冰冷的恶意，依旧如同跗骨之蛆般弥漫着。
他将铅盒塞进办公桌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抽屉里，锁好。然后，他冲到文件柜前，拉开其中一个柜门，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他处理过的特殊案件的卷宗和装备。他飞快地翻找，拿出一个强光手电筒、一把小巧但威力十足的强电流防身器、几节备用电池、一小卷登山绳、一个急救包，还有一件深色的、防水的冲锋衣。他将这些装备塞进一个结实的黑色双肩包。
最后，他回到桌边，拿起那把匕首，仔细检查了一下锋刃和锁定机构，将它插进腰间特制的刀鞘里。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做完这一切，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凌乱、破败、此刻却弥漫着无形恐怖的事务所。窗外，雨丝依旧连绵不绝，天色是压抑的灰白。曲哲最后那充满惊怖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回响：“祂们醒了！醒了啊！”
林谈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下翻腾的恐惧和恶心。他不再犹豫，背上背包，猛地拉开事务所的门。
潮湿阴冷的空气夹杂着灰尘味扑面而来。空荡的楼道里，感应灯依旧罢工，一片昏沉。他反手锁好门，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迅速消失在通往楼下的楼梯拐角。
门外，长安城的清晨依旧被阴雨笼罩。街道湿漉漉的，车辆稀少，行人匆匆，打着伞，低着头，无人知晓在这个破败的筒子楼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也无人知晓一场超越常人理解的、源自古老星辰的恐怖序幕，正悄然拉开。
林谈发动了他那辆半旧的黑色越野车，引擎发出一阵低吼，排气管喷出白色的水汽。他调出导航，目的地，城西废弃工业区，长安市第三殡仪馆。屏幕上的路线图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显得格外遥远而孤绝。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摆动，刮开不断流淌的雨水，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林谈踩下油门，车子汇入稀疏的车流，朝着城市边缘那片被雨水和未知笼罩的废弃之地驶去。每一个飞驰而过的水洼倒影里，仿佛都扭曲着星图上那些亵渎的星辰，而那面青铜镜上暗红的“华胥”二字，如同烙印般灼烧在他的意识深处。
他知道，自己正主动踏入曲哲所经历的噩梦。但为了老曲，为了揭开这缠绕着星图诡影的真相，他别无选择。冰冷的雨水拍打着车窗，如同无数催促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