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苑,百艺堂后院。
夜色深沉,却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硝石和某种特制烟油的混合气味,带着一丝焦灼与奇异的甜香。巨大的白棉布幕悬挂在临时搭建的框架上,幕前,宋青阳和几名光影工匠正满头大汗地调试着数盏经过改造、镜片层层叠叠、结构复杂的聚光灯。灯内并非寻常灯油,而是掺杂了特殊矿物粉末的混合燃料,燃烧时能爆发出远超寻常的炽烈光芒。
幕布后方,景云岫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长发高束,正亲自指挥着另一组人布置“水景”。数个巨大的木槽并排摆放,槽中盛满清水,水下铺设着可以搅动水波的机关连杆,水面上漂浮着特制的、浸过磷粉的碎屑,一旦被强光从特定角度照射,便能折射出粼粼波光。更远处,还有数面巨大的、边缘被打磨成不规则锯齿状的铜镜,用以反射和扭曲光线,营造波涛汹涌的错觉。
“角度再低三分!对!固定!”景云岫声音嘶哑,却清晰果断。她新生的右臂异常稳定地托着一面沉重的凹面镜,精准地将一束测试灯光投射在水槽特定区域,水面顿时泛起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碎金光芒。
“青阳!烟油准备!‘水漫’时,二号、四号灯同时加注绿烟油,三号灯保持白光,五号灯准备红烟油,模拟电闪!”她头也不回地下令。
“是!夫人!”宋青阳大声应和,手下动作飞快。
这是《白蛇传》最高潮、也是最难呈现的一幕——“水漫金山”。没有现代的水泵、干冰、全息投影,全靠最原始的光、影、镜、烟、水波机关以及…精准到极致的时间配合,来模拟那毁天灭地的滔天洪灾。
景云岫将现代导演对光影和氛围的理解,与这个时代所能找到的材料和技艺推到了极限。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每一秒的配合都精确计算。这不仅是一场戏,更是她对自身掌控力、对这个世界“规则”的一次挑战。
“夫人,您歇会儿吧,喝口参茶。”宋小蝶捧着茶盏,心疼地看着景云岫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青黑。自从那日强行解读“星核”信息遭反噬后,她一直未曾好好休息。
景云岫摆摆手,目光依旧紧锁着光影效果:“最后试一次‘合镜’。告诉操控铜镜的人,听我口令,动作必须同步,误差不能超过一息!”
她追求的不是“像”,而是“震撼”。要让台下那些从未见过特效的古人,真正感受到法术的磅礴与恐怖,从而更深地代入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思考故事背后的冲突与无奈。
又一番紧张的调试后——
“开始!”景云岫一声令下。
宋青阳猛地拉动机关!水槽底部连杆剧烈搅动,水面顿时波涛汹涌!
数盏强光灯同时点亮!不同颜色的光柱穿透水雾,交织成一片迷离梦幻的光海!
后方数面巨大铜镜同时调整角度!将扭曲、放大的波光反射到主幕布之上!
同时,隐藏在暗处的鼓风机吹起浸湿的碎屑,模拟水汽弥漫!
预先布置好的、装有滚石的木槽被推倒,发出轰隆巨响模拟雷声!
刹那间,幕布之上光影变幻,巨浪滔天,电闪雷鸣,水汽扑面而来!仿佛真的有无边洪水冲破金山寺的屏障,要将一切吞噬!
尽管只是无声的演练,那磅礴的气势、逼真的效果,依旧让在场所有工匠、学徒看得目瞪口呆,呼吸停滞!
“成功了!”宋青阳激动得声音发颤!
景云岫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效果…比她预想的还要好。这个时代匠人的智慧和执行力,不容小觑。
“很好。”她点头,“记住这个感觉。正式上演前,每日演练三次,不容有失。”
“是!”众人齐声应道,士气高昂。
然而,京城的舆论场,却并非如惊鸿苑内这般专注激昂。
《白蛇传》第一回 的连载,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全城的热议,也引爆了更激烈的反对声浪。
茶楼酒肆中,随处可见争得面红耳赤的读书人。
“荒谬!人妖相恋,悖逆人伦!此等邪说,竟敢刊载于报,蛊惑民心!玲珑妖妇,其心可诛!”
“迂腐!白娘子千年修行,知恩图报,温柔贤淑,比那等满口仁义道德、背地男盗女娼的伪君子强上千倍万倍!”
“法海禅师降妖除魔,卫道之本!何错之有?”
“卫道?我看是卫他那点可怜的面皮和权威!人家两情相悦,碍着他什么事了?”
更有甚者,一些激进的卫道士竟自发组织起来,跑到惊鸿苑外围和翰墨轩各分销点“静坐示威”,散发“抵制妖戏,净化京城”的传单,与前来买报、看热闹的百姓发生口角甚至肢体冲突。京兆尹衙役疲于奔命,左右为难。
国子监内,以刘祭酒为首的一批老学究更是联名上书摄政王,痛陈《白蛇传》“伤风败俗,诋毁僧伽,动摇国本”,要求即刻查封《京城娱闻报》,禁演此戏,严惩玲珑夫人。
就连后宫之中,也暗流涌动。皇后虽暂摄六宫,但一些信奉佛法、或被景如雪残余势力煽动的太妃、嫔御,也纷纷向皇后进言,表达对“亵佛”之戏的担忧与不满。
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向惊鸿苑,涌向景云岫。
摄政王府,书房。
慕容玄看着案头堆积的、要求制裁玲珑夫人的奏章和请愿书,面色平静无波。幕僚垂手立在下方,低声汇报着外面的风潮。
“王爷,舆情汹汹,尤其是清流和佛门方面,反应激烈。是否…稍加压制,让惊鸿苑暂缓…”
“不必。”慕容玄打断他,指尖轻轻敲击着那本《星轨秘要》的金属封面,“让她去应对。这点风浪都经不住,何谈…应对更大的危机?”他目光深邃,似乎透过眼前的奏章,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可是…”
“没有可是。”慕容玄语气淡漠,“传话给京兆尹,维持秩序,禁止斗殴。但…言论之争,不必干涉。另外,将刘祭酒等人联名的奏章,抄送一份给惊鸿苑。”
幕僚一愣:“抄送…给玲珑夫人?”
“嗯。”慕容玄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让她知道,有多少人…在‘期待’着她的戏。”
幕僚心中凛然,躬身道:“是。”
惊鸿苑,听涛阁。
景云岫看着慕容玄派人送来的、厚厚一沓抄录的奏章内容,以及孙有福收集来的、外界各种抨击《白蛇传》的言论集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宋小蝶气得小脸通红:“这些人…简直胡说八道!他们根本就没看过全本!凭什么骂夫人!”
孙有福则一脸忧色:“夫人,舆论对我们很不利啊…是不是…先停一停?或者改一改戏文?比如…让法海最后收了白蛇?顺应一下…”
“顺应?”景云岫抬眸,目光冰冷,“顺应谁?顺应那些固步自封、连故事都没看完就妄下断论的卫道士?还是顺应那所谓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拿起一份言辞最激烈的、某位御史痛斥她“以妖法惑众,居心叵测”的奏章抄本,轻轻掂了掂。
“他们越激动,越证明…他们怕了。”她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锐利的嘲讽,“怕这故事里的思想,怕这文娱的力量,怕这星火…真的燎原。”
她将奏章随手扔回桌上:“告诉宋班主,《白蛇传》排演照旧,一丝不改。告诉孙掌柜,下一期报纸,头版留白。”
“留白?”孙有福愣住了。
“对。留白。”景云岫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只在报眼处,印上一行字:‘三日后,惊鸿苑,《白蛇传》全本首演,静候公论。’”
她要以最直接的方式,回应所有的质疑与攻讦——用作品本身说话!
孙有福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将所有压力,都赌在三天后的首演之上!成败在此一举!
“夫人…这太冒险了!”
“照做。”景云岫语气不容置疑。
孙有福一咬牙:“是!”
当这期“留白”的《京城娱闻报》发售时,整个京城再次哗然!
“留白?这是什么意思?”
“静候公论?我的天!玲珑夫人这是要硬刚到底啊!”
“三日后首演?全本?好好好!我倒要看看,这戏到底怎么个演法!”
“这是破釜沉舟啊!”
支持者更加期待,反对者更加愤怒,中立者则被这前所未有的宣传方式勾起了巨大的好奇心!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三日后的惊鸿苑!
压力,被景云岫巧妙地转化为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
首演前夜。
惊鸿苑内灯火彻夜未熄。最后一次全场联排正在进行。戏台上,柳如烟饰演的白素贞水袖翻飞,唱腔哀婉决绝;王铁柱带领的鼓乐班敲出撼人心魄的雷音;后台光影变幻,水波滔天…一切都在做最后的磨合。
景云岫站在台下阴影中,如同最严苛的考官,审视着每一个细节。她的脸色在明灭的光影中显得愈发苍白,右臂偶尔无意识地轻颤,那是过度耗神与旧伤未愈的表现。但她眼神锐利如鹰,任何一丝瑕疵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停!”她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却穿透锣鼓,“青阳,金山寺倒塌时,左侧光影慢了一息。重来!”
“鼓点!‘断桥’那段,再沉痛三分!要敲进人心里去!”
“白蛇被压雷峰塔时,塔身光影要凝实!要有重量感!压迫感!”
她追求的是极致的完美。因为这不仅是一场戏,更是一场…战争。一场用文娱对抗偏见、用故事争夺人心的战争。
联排持续到后半夜才结束。众人精疲力尽,却也兴奋莫名。他们能感觉到,这台戏…将会前所未有!
众人散去后,景云岫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百艺堂。她走到那巨大的水槽机关前,指尖划过冰冷的水面。
明日,便是见分晓的时刻。
她缓缓抬起新生的右臂,掌心向上,意念微动。
嗡…
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暗紫色星火,悄然浮现。经过连日来的休养与对“星核”碎片的艰难感悟,她的力量恢复了不少,甚至…对那冰冷“虚无”之力的掌控,更精进了一分。
这力量,源于仇恨,淬于剧毒,如今…似乎又融入了一丝冰冷的星辰特性。
她收起星火,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空。
静思殿的方向,一片死寂。但那平静之下,隐藏着怎样的风暴?慕容玄的《星轨秘要》中那些关于“观测者”和“星轨共振”的记载,始终如同阴影,笼罩在她心头。
归途渺茫,前路艰险。
但眼下,她必须先打赢明天这一仗。
用这源自异世的灵魂,用这淬炼而成的文火,焚尽这眼前的阻碍,照亮这变革之路。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疲惫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坚定。
“明日…且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