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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的紫禁城,像是被揉碎了的锦绣铺陈开来。空气中弥漫着海棠与梨花的清香,甜丝丝的,混着泥土被晒暖的气息,吸一口都觉得心头发软。金玉妍所居的漱玉轩里,几株晚开的玉兰正吐露着最后的芬芳——花瓣是雪白雪白的,边缘带着点淡淡的鹅黄,像裹了层月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偶有几片被风拂落,打着旋儿飘下来,在青石板砖上铺就一层细雪般的花毯,脚踩上去软绵绵的,还带着香。

自那日弘历亲临高曦月院中训诫后,府中果然清净了许多。高曦月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第二日就称病闭门不出,连带着她院里那些惯爱挺胸抬头、横着走路的丫鬟婆子,也都收敛了气焰,路过别家院子时,脚步都放轻了不少。金玉妍坐在窗边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摆着一盆刚换了新土的文竹,叶片嫩得能掐出水。她望着窗外一树盛放的西府海棠——粉嘟嘟的花挤在枝头上,开得热热闹闹,指尖却轻轻敲击着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她深知这片刻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间歇,就像夏日午后的闷雷,看着平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劈下惊雷。在这深宅大院中,从来就不存在真正的太平。

“主子,笔墨都备好了。”澜翠轻声唤道,声音柔得像窗外的风。她端着个黑漆托盘,将一方歙砚轻轻放置在书案右上角——那砚台是前几日弘历赏的,石质细腻,上面还刻着浅浅的兰草纹。砚台中新磨的墨汁泛着莹润的光泽,黑得透亮,隐约倒映出窗外斑驳的花影和澜翠略带紧张的脸。

金玉妍收回思绪,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她看着澜翠小心翼翼地将宣纸铺平——纸是上好的宣纸,薄而韧,铺在案上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又用白玉镇纸压住四角,那镇纸是暖白色的,被她摩挲得光滑温润。澜翠那副认真的模样,睫毛忽闪忽闪的,让金玉妍心头一暖。在这个步步惊心的府邸中,澜翠是她唯一能够全然信任的人——前世血淋淋的教训早已刻在骨子里,那年她被禁在冷院,所有人都跑了,只有澜翠抱着床薄被守在门外,冻得嘴唇发紫也不肯走。

“今日我们先温习昨日的字。”金玉妍执起一管狼毫小楷,笔杆是紫竹的,握着正好。她腕悬轻转,笔尖在纸上游走如飞,墨色在白纸上晕开,一个个秀挺端方的楷书字迹渐次呈现——“静”“思”“安”“宁”……墨香在空气中徐徐散开,带着点松木的清苦,却让人心里沉静。“这是‘静’字,安静的静,心要沉下来才叫静;这是‘思’字,思念的思,心里想事才叫思……”她每写一字,便轻声念出读音,解释字义时,还会指着笔画说:“你看‘静’字右边,是个‘争’字加个‘青’,心里不争,才能得清净。”

澜翠凝神细看,眼睛一眨不眨,生怕漏了一个笔画。她不时用手指在案上摹写,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上划过,留下浅浅的印子。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窗棂上刻着缠枝莲,光影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这几日她进步神速,原本连自己名字都认不全的丫鬟,如今已能认得百余常见字,写出来的字虽然还带着点稚气,却一笔一划都很认真。

“主子,”澜翠忽然抬头,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留下个小小的墨点,眼中带着几分犹疑,像揣了只小兔子,“您说四爷那日从高侧福晋院里出来,会不会真觉得您沉稳可靠?”她总怕那日的事做得不够好,怕四爷转头就忘了,更怕高曦月在四爷跟前说些坏话。

金玉妍笔尖微顿,墨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像颗黑珍珠。她放下笔,取过一方素绢轻轻吸去多余的墨渍,动作从容不迫,绢帕上绣着的兰草被墨染了点,倒也不显眼。“觉得也好,不觉也罢,横竖咱们都得稳住。”她的声音平静如水,像深潭里的水,不起波澜,眼底却掠过一丝暗影——那是前世的记忆,那年她刚得了“舒嫔”的位分,就急着在宴会上抢了高曦月的风头,弹了首新曲子,原以为能讨弘历欢喜,却没想到转头就被富察氏以“失仪”为由罚抄了三遍《女诫》。那些记忆如同刻在骨子里的伤痕,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要步步为营,不能再犯傻。

澜翠轻咬下唇,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像打了个小小的结:“奴婢总是担心……这府里美人如云,高侧福晋明艳,纯嫔娘娘温柔,还有新来的那些格格,一个个都水灵得很。四爷眼前从来不少新鲜颜色。日子久了,若是四爷还是忘了您……”她越说声音越低,带着点委屈,像怕被丢弃的小狗。

“不会的。”金玉妍打断她的话,目光坚定地看向澜翠,那眼神里的笃定让澜翠心里安定了不少。“在这深宅之中,‘急’是最无用的情绪,就像煮茶,火太急了反而煮不出香味。”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急”字,又划了道斜线,“四爷身边从不缺逢迎讨好之人,那些人围着他转,像走马灯似的,他瞧多了也会腻。他缺的是能让他安心、省心之人——就像赶路累了,总想着找个安稳的地方歇脚。咱们如今要做的,不是争一时之宠,像扑火的飞蛾似的往前凑,而是稳扎稳打,在这府中立足根基,让他知道,漱玉轩是个能让他松快的地方。”她说着,执起澜翠的手,指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个“稳”字,字迹温凉,“这个字,你要牢牢记住,比记住那些生字还重要。”

澜翠感受着手心轻微的痒意,那痒意顺着指尖传到心里,让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奴婢记住了。那我更要好好学认字,将来主子要看账本、看书信,奴婢就能帮着念;主子要写东西,奴婢就能帮着研墨铺纸,才能更好地帮衬主子。”她攥紧了手心,像是要把那个“稳”字刻进去。

金玉妍唇角漾开真切的笑意,那笑意从眼角眉梢溢出来,比窗外的海棠花还动人。她想起前世澜翠为她挡下那些毒打时的模样——那时高曦月诬陷她偷了东珠,派婆子来搜院,澜翠张开胳膊挡在她身前,被婆子用棍子打得趴在地上,瘦弱的身躯被打得血肉模糊,却仍死死护着她的房门,嘴里喊着“不许碰我主子”。那些惨叫声至今仍在午夜梦回时萦绕耳际,让她心口发疼。这一世,她绝不会让悲剧重演,她要护着澜翠,护着自己,好好活下去。

“来,我教你写你的名字。”金玉妍换过一张新纸,笔尖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下“澜翠”二字——“澜”字笔画舒展,三点水写得像真的水波;“翠”字紧凑,羽字旁带着点灵动。笔画流转间,她轻声解释:“澜字有三点水,意为波澜,像你这人,看着温顺,心里却有股韧劲,像水里的浪似的,能扛事;翠从羽从卒,指青绿色的羽毛,既好看,又坚韧,还带着生气。你的名字好似春水映碧羽,是个极美的名字。”

澜翠怔怔地望着纸上的两个字,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名字的模样,笔画弯弯曲曲的,却透着说不出的亲切。眼眶微微发红,眼泪在里面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在这府里,除了主子,谁会这样认真地跟她说名字的意思?她小心翼翼地将宣纸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手指轻轻拂过纸面,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声音带着点哽咽:“原来奴婢的名字长这个模样……真好看。”

主仆二人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认真,不觉日影西移。案上的墨汁渐渐凉了,窗外的海棠花影也斜了。忽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小桃端着红漆木食盒笑盈盈地走进来,食盒上还盖着块青布,挡住了热气。“主子,澜翠姐姐,厨房刚做了新点心,是四爷特意吩咐给各院都送一份的豌豆黄呢!”小桃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咬了口甜脆的梨。

食盒开启的瞬间,一股清甜香气扑面而来,混着桂花的香。嫩黄色的豌豆黄切成精巧的菱形块状,块头不大不小,正好一口一个,上面还点缀着几粒蜜饯桂花,金黄金黄的,像撒了把碎星星,看上去格外诱人。

澜翠眼睛一亮,像是被点亮的灯笼,忍不住拍手道:“定是四爷觉得主子上回拾簪不昧的事做得极好,心里记着呢!这才特意赏下的!您看这桂花,比前几日给高侧福晋院里送的还多些呢!”她拿起一块,放在鼻尖闻了闻,香得她眯起了眼睛。

小桃也连声附和,脑袋点得像拨浪鼓:“可不是么?奴婢刚才路过厨房,听见刘管事跟厨子说,四爷跟前的王公公特意嘱咐了,说咱们院里的这份要做得格外精致些,豌豆要选最嫩的,糖也不能放多了,怕主子不爱吃甜的呢!”她凑到金玉妍身边,一脸得意,像自己得了赏似的。

金玉妍拈起一块豌豆黄,放在眼前细细端详。点心做得确实精致,边缘切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毛边,糖浆裹挟的桂花如同琥珀中封存的金色星辰,在光下闪着微光。她小口品尝着,清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豌豆的沙糯混着桂花的香,确实是难得的好味道,心中却清明如镜,没有丝毫得意忘形。

这看似体贴的赏赐,不过是弘历驭下的寻常手段,像给拉磨的驴递块糖,让你觉得受了重视,更肯卖力罢了。那位未来的帝王最擅长的便是恩威并施,今日可以因一事赞你沉稳,明日也可能因另一事厌你寡淡——前世她就是这样,得了点赏赐就欢喜雀跃,觉得自己在他心里有了分量,结果转头就因为一件小事被他冷待半月,那种从云端跌落的滋味,她再清楚不过。前世的教训太深刻,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样在帝王的忽冷忽热中逐渐迷失,像追着影子跑的人,最终筋疲力尽,沦为宫斗的牺牲品。

“点心很好,你们也尝尝。”金玉妍将食盒推向两个丫鬟,自己则起身走到窗边。暮色渐浓,天边堆叠着绚丽的霞彩,红的、粉的、紫的,像打翻了的胭脂盒,将庭院中的花木染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玉兰花瓣成了金的,海棠花成了金的,连廊下的青石板都成了金的。

她想起昨日请安时遇见富察琅嬅的情景。那位嫡福晋依旧是端庄得体的模样,穿着石青色的常服,头上只簪了支赤金簪子,说话时语气温和,问她“身子好些了?院里缺不缺什么?”可话里却暗藏机锋,临走时又说“近日天气暖了,各院都该好好打扫打扫,别让下人们懈怠了”——这话听着是说打扫,实则是在敲打她,别以为得了四爷两句好话就忘了本分。还有苏绿筠,看似温婉无害,说话总是慢声细气的,可每次四爷去她院里,第二日总能传出些似是而非的闲话,不是说她“贤淑”,就是说她“懂事”,看似无意,实则是在暗暗争宠。这府中的女人,没有一个简单角色,个个都戴着面具过日子。

“主子是不是担心点心有问题?”澜翠凑近来,压低声音问道,眼神里满是警惕。她也知道府里人心复杂,怕有人借着四爷的名义下毒。

金玉妍摇头轻笑,那笑声很轻,像落在花瓣上的雨:“不必多虑,四爷赏的东西,借她们个胆子也无人敢做手脚。若是这点事都办不明白,苏培盛也不用在四爷跟前当差了。”她回身看向案上散落的字纸,那些字歪歪扭扭的,是澜翠写的,却透着认真。目光渐深,像藏了片海:“我只是在想,光靠着这点微末的好感,在这府中是活不长久的,就像水上的浮萍,看着能漂着,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示意澜翠继续练字,自己则从书架上取出一本《诗三百》——书是旧的,纸页泛黄,边角都磨圆了,是她从家里带来的。翻开书页,她指着其中一行诗句:“你看这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意思是凡事都有开始,但很少能坚持到最后,就像院里的花,开得再热闹,也有谢的时候。在这深宅之中,一时的恩宠不算什么,就像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没了。能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就像松柏,冬天也能长青。”

澜翠似懂非懂地点头,笔下却更加用力了。毛笔在宣纸上划出工整的笔画,一横一竖都带着十足的决心,像是要把主子的话刻进字里。她虽然不全懂,但她知道主子说的都是对的,只要跟着主子好好干,总能有出头的日子。

金玉妍凝视着窗外彻底沉落的夕阳,天际最后一丝光亮被暮色吞没,像被墨染了似的。屋檐下渐渐点起灯笼,是橘黄色的光,昏黄的光晕在廊下摇曳,将花木的影子拉得细长,歪歪扭扭地投在地上,像一幅写意画。

她知道,在这看似平静的王府中,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高曦月暂时偃旗息鼓,不代表她就此罢休——那女人性子骄纵,受了委屈定会记恨,指不定在偷偷琢磨什么新花样;富察琅嬅表面大度,实则对每个得宠的格格都心存忌惮,像盯着猎物的鹰,随时准备出击;还有那些看似低调的侍妾,比如那个总爱捧着本书看的格格,谁也不知道她们何时会突然发难,给人致命一击。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金玉妍。前世的记忆如同一面明镜,照见每个人皮囊下的真实面目——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谁是笑里藏刀,谁是绵里藏针;谁可以暂时依靠,谁必须时刻防备。她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知道哪些人可以联手,哪些人必须远离;更知道那个坐在权力顶端的男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心思和偏好——他喜欢温顺却不愚笨的,喜欢懂事却不张扬的,喜欢能给他体面却不给添麻烦的。这是她用前世的性命换来的优势,必须善加利用,不能浪费。

“澜翠,”她忽然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水滴落在玉盘上,“从明日起,你不仅要学认字,还要学记账、学规矩、学察言观色。我要你学着看账本,知道院里的开销哪里合理、哪里不合理;学着记规矩,知道见了谁该行什么礼、说什么话;学着看人的脸色,知道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是高兴还是生气。我要你成为我的眼睛和耳朵,在这府中无人能替代的左膀右臂。”

澜翠郑重地放下笔,笔杆在案上发出“笃”的一声。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膝盖弯得很低,几乎贴到了地面:“奴婢一定不负主子期望!奴婢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把这些学会!”她的声音带着坚定,像立下了誓言。

金玉妍扶起她,从妆匣中取出一支素银簪子——簪子很简单,就是一支光溜溜的银杆,顶端刻了个小小的“安”字,是她入府时戴的第一支簪子,不算名贵,但意义非凡。今日她把它给你,望你如同这簪子一般,质朴却坚韧,在这纷乱的府里,守得一份安宁。”

澜翠抬手轻触发间的簪子,冰凉的银器贴着头皮,却让她心里暖烘烘的。眼中泛起泪光,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赏赐,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比任何金银珠宝都珍贵。她用力点头,嘴唇抿得紧紧的,生怕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

夜深了,漱玉轩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声。金玉妍却毫无睡意。她独自坐在灯下,铺纸研墨,开始默写《心经》。这是前世她在冷宫中养成的习惯,那时日子难熬,只有抄经能让她在纷乱中保持平静,心不那么慌。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笔尖在纸上游走,字字端正,墨色均匀。她想起前世临死前的那一刻——冷宫里又黑又冷,她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高曦月带着人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毒酒,笑得得意又残忍。冰冷的毒酒灼烧喉咙的痛楚,还有澜翠在外头声嘶力竭的哭喊“放开我主子!”,那些声音至今还在耳边回响,清晰得像昨天发生的事。

一滴墨泪突然落在纸上,迅速晕染开来,把“空”字晕成了一团黑。金玉妍深吸一口气,用指腹擦了擦眼角——那里并没有泪,只是心里太酸了。她将写坏的纸团起扔进纸篓,重新铺开一张新纸,笔尖落下时,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这一世,她绝不会重蹈覆辙。不仅要自保,要护住身边忠仆,更要在这深宅中争得一席之地,不再任人宰割。弘历的喜好,府中的局势,乃至朝堂的风向,她都了然于心。这是她用前世的性命换来的优势,必须善加利用,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

窗外传来打更声,“咚——咚——”,已是三更时分。金玉妍吹熄蜡烛,凭窗而立。月光如水银泻地,院中的花木都披上了一层银白的轻纱,玉兰花瓣在月下泛着冷光,像雪。

她想起白日里那块豌豆黄的滋味,甜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就像这王府中的生活,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暗藏艰辛,处处是陷阱。但她不再恐惧,不再迷茫——前世的债,今生要讨回来;前世的苦,今生要换成甜。

“爷,”她对着空茫的夜色轻声自语,声音很轻,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这一世,臣妾定会让您刮目相看。”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荷塘的清香,混着荷叶的凉味。金玉妍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隐忍,有决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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