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深处,一间被重兵把守、门窗皆以厚布帘严密遮挡的静室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汞。浓烈的药草气味混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败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数盏巨大的牛油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也投下无数晃动不安的阴影。巨大的石台上,并排摆放着七具守卫尸体,以及那具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干瘪、形同焦炭的杀手首领尸体。旁边一个特制的琉璃罩内,盛放着那团虫子的灰烬,旁边还有一小碟取自那受伤狱卒手背上的、凝固的黑色毒血。
太医院院正王天佑,这位须发皆白、在大晟杏林界享有泰山北斗之誉的老者,此刻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手指微微颤抖。他身边围着七八位同样年高德劭、专精不同领域的供奉,个个面色凝重如铁,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困惑。
“陛下,” 王天佑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难以置信,他指着琉璃罩内的虫灰,“此物……此物形态诡异,前所未见。其钻出人体即死,化为灰烬,更是闻所未闻!观其遗骸形态,似虫非虫,甲壳纹路扭曲,带有异域邪气……老臣……老臣等翻遍《毒经》、《异虫志》、《南疆瘴疠录》,竟无半点记载可与之吻合!”
他又指向那碟黑血,声音越发沉重:“此血之毒,霸道绝伦!沾肤即溃,蚀骨腐肌!老臣以金针试之,金针瞬间发黑酥脆!以活鼠试之,鼠触血立毙,尸身亦迅速干瘪发黑!其性之烈,远超砒霜、鹤顶红等剧毒百倍!更诡异者,此毒似乎……似乎带有某种……活性?”
“活性?” 萧景琰站在石台前,玄色龙袍在明亮的灯光下更显深沉。他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那碟粘稠的黑血,仿佛要洞穿其本质。
“是!” 旁边一位专精毒物的枯瘦老供奉接口,声音带着惊惧,“陛下请看!” 他小心翼翼用一根极细的银针,蘸取了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黑血,置于一片薄如蝉翼的水晶片下,凑到一盏特制的琉璃放大灯前。
萧景琰凝目望去。在放大灯强烈光线的照射下,透过纯净的水晶片,那微不可察的一丁点黑血,竟仿佛活物般在微微蠕动!其中似乎有无数更加微小的、难以名状的颗粒在疯狂地冲撞、吞噬、湮灭……如同沸腾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微缩炼狱!
“嘶……” 饶是萧景琰心志坚毅,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根本不是什么单纯的化学毒素!这更像是……活着的、具有毁灭本能的微观生物集群!这完全超出了这个时代对“毒”的认知范畴!
“蛊……果然是蛊……”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冰冷,带着一丝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这验证了他最坏的猜想。来自西域的“圣教”,掌握着一种超越时代认知的、基于生物控制的恐怖力量!
“陛下,此物……此邪物……” 王天佑声音发颤,老眼浑浊,“老臣等……实在……实在束手无策!无法辨识,更遑论防范、反制!此乃……非人之力啊!”
非人之力?萧景琰眼中寒芒爆闪。再非人的力量,也必有根源,必有规律!他绝不相信这世上存在无法理解、无法破解的东西!尤其是在他——一个拥有现代思维灵魂的人面前!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排除掉所有恐惧和未知带来的干扰,大脑如同最精密的计算机般高速运转。现代生物学知识、有限的寄生虫学认知、以及那些关于蛊术的猎奇传说碎片,在他脑中疯狂碰撞、筛选、重组。
蛊虫寄生宿主……宿主死亡则虫死……虫死则化为灰烬……宿主死前喷出蕴含“活性”剧毒的黑血……那黑血中的“活性”物质似乎也在快速湮灭……
这像是一个……闭环的生命系统?或者说,是一种高度特化的寄生关系?母体控制子体?子体死亡,信息反馈,母体销毁痕迹?
那么,弱点呢?任何生命系统,都必然有其脆弱之处!能量来源?环境依赖?信息传递的媒介?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尸体,尤其是那具杀手首领干瘪焦黑的尸身。皮肤青黑干硬……像是……脱水?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水分?
水!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取盐来!” 萧景琰猛地抬头,声音斩钉截铁!
“盐?” 王天佑和众位供奉都愣住了。
“对!上好的青盐!越纯越好!快!” 萧景琰不容置疑地催促。
很快,一罐雪白晶莹的细盐被取来。萧景琰亲自拿起一把银质小勺,舀起满满一勺细盐,毫不犹豫地,对准琉璃罩内那团虫灰,均匀地撒了下去!
细密的盐粒如同雪花般覆盖在暗红色的虫灰之上。
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团虫灰。
一秒……两秒……
就在众人以为毫无变化之时——
嗤……嗤嗤……
极其细微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般的声音,从盐粒覆盖下的虫灰中响起!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团原本死寂的暗红色虫灰,竟然如同活物般剧烈地蠕动、翻滚起来!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灰烬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暗淡、焦黑!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刺鼻的焦糊腥臭味,从琉璃罩的缝隙中弥漫出来!
“有反应!陛下!有反应!” 王天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老眼瞪得溜圆!
萧景琰眼中精光爆射!果然!盐!或者说,高浓度的盐分环境,对这种诡异的蛊虫残留物,有着强烈的抑制甚至毁灭作用!这验证了他的猜想——这种蛊虫的生命形态,很可能对渗透压极其敏感!高盐环境会瞬间破坏其细胞结构或内部平衡!
他毫不犹豫,又拿起小勺,将满满一勺细盐,撒向那碟凝固的黑色毒血!
嗤——!!!
这一次,反应更加剧烈!那凝固的黑血表层接触到盐粒的瞬间,如同沸腾的岩浆般猛地翻腾起细密的黑色泡沫!一股浓烈十倍不止的焦糊恶臭瞬间爆发!那黑色泡沫迅速湮灭、塌陷,原本粘稠的黑血,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如同普通干涸的污迹一般,再无半分“活性”可言!
“神了!陛下神了!” 几个老供奉激动得几乎要手舞足蹈!困扰他们、让他们束手无策的恐怖邪物,竟然被这最常见的盐给克制了?!
萧景琰心中一块巨石稍稍落地。找到了弱点!盐,就是克制这诡异蛊毒的关键!虽然原理可能远比他想象的复杂,但有效就是硬道理!
“将此发现,列为最高机密!” 萧景琰立刻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着太医院,立刻以青盐为主材,研制简易防护药粉、药水!优先配备宫中侍卫、天牢守卫、以及……即将奔赴北境前线的将领和关键人员!同时,秘密通知林岳,将此弱点作为绝密情报,传递给潜伏在北狄和西域的暗影卫!关键时刻,或可救命,或可……反制!”
“臣等遵旨!必竭尽全力!” 王天佑等人轰然领命,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找到了方向,就有了对抗这诡毒的信心!
就在这时——
“报——!!!!!八百里加急!北境军情!镇北关……镇北关……失守了!!!”
一个凄厉到极致、带着无尽悲怆和绝望的嘶吼声,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哀鸣,撕裂了太医院沉重的空气,由远及近,重重撞在静室紧闭的门扉上!
“砰!”
门被撞开!一个比之前更加凄惨的传令兵滚了进来。他几乎不成人形,半边身子都被烧焦,铠甲破碎粘连在血肉模糊的躯体上,仅剩的一只眼睛布满了血丝,手中死死攥着一支断成两截、绑着五根染血雉羽的令箭!那是最高级别的、代表城关失陷的绝命急报!
“陛……陛下……” 传令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镇……镇北关……血战……五日……城……城破……周帅……周帅下令……弃……弃关……狄狗……炮车……凶……凶……百姓……屠……屠……”
话语未尽,最后一点生机彻底断绝。那断成两截的染血令箭,“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的声响却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静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灯火通明,却照不亮众人瞬间惨白的脸。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连呼吸都停滞了。
镇北关……失守了!
北疆第一雄关,大晟的国门,仅仅坚守了五天,就被攻破了!
萧景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缓缓弯腰,拾起地上那断成两截的令箭。冰冷的金属触感,混合着粘稠的血污,如同北境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了他的掌心,直抵心脏。
五天!仅仅五天!那前所未见的新式炮车,威力竟恐怖如斯?还是……周振武在按照他的旨意,执行那惨烈的诱敌深入之策?
“周振武……弃关……” 萧景琰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却让旁边的沈砚清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百姓……屠……” 那传令兵临死前吐出的最后一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萧景琰的脑海。
弃关诱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关城内外,那些来不及撤退、或者不愿离开故土的百姓……将直面北狄豺狼最血腥、最疯狂的屠刀!
阿史那·颉利!为了报复敕勒川之仇,他必然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来宣泄怒火!血洗!屠城!
一幅幅地狱般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萧景琰眼前浮现——燃烧的房屋,残破的尸体,妇孺的哭嚎,狄兵狰狞的狂笑……而这一切,是他“弃关”战略的代价!是他为了换取更大的战果,亲手推开的……地狱之门!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愤怒、痛苦、自责和滔天杀意的洪流,在他胸中疯狂冲撞!帝王的理智告诉他这是必要的牺牲,是残酷战争中的无奈抉择,但灵魂深处那个来自现代的年轻人,却在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呐喊!
“陛下!” 沈砚清的声音带着急迫,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军情如火!周帅弃关,必是战局危急,不得已而为之!狄兵破关,气焰正盛,必会乘势南下!北境三镇防线必须立刻做出反应!请陛下速回养心殿,主持大局!”
萧景琰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所有的痛苦和动摇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森寒与决绝!他握着那断裂的令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回宫!” 两个字,如同金铁交鸣,带着无边的杀伐之气。
养心殿西暖阁。
气氛比太医院的静室更加压抑百倍。巨大的北境舆图上,代表镇北关的那座雄关标记,已被一道刺目的朱砂狠狠划去!如同一个淌血的伤口。
枢密院正使、兵部几位侍郎、五军都督府的几位老帅,以及刚刚赶到的林岳,皆肃立在地图前,脸色凝重得如同雕塑。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绝望的气息。
萧景琰端坐御案之后,断裂的令箭就放在案头,像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他的脸色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冰冷、锐利、仿佛要将地图上的敌人焚成灰烬。
“说!镇北关,到底怎么回事?周振武人呢?” 萧景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
枢密院正使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重:“回陛下,据最后几波拼死突围送出的零散军报综合判断。北狄此次所用攻城炮车,威力远超想象!其射程可达五百步以上,抛射之巨石重逾千斤!更有一种特制火油弹,落地即燃,粘稠难灭!镇北关虽坚,然城墙连遭此等巨炮轰击,多处崩塌!狄兵又以‘血狼骑’为先锋,驱赶掳掠的边民填塞护城河,不顾伤亡,昼夜猛攻!”
他指着舆图上一处隘口:“第五日黎明,西门段城墙被十余枚火油弹集中轰击,燃起冲天大火,守军死伤惨重,城墙终于被轰开一道数十丈的巨大缺口!狄兵‘血狼骑’如同潮水般涌入!周帅……周帅见大势已去,为保存我军有生力量,被迫下令……弃关!”
“守军伤亡如何?百姓……伤亡如何?” 萧景琰的声音冰冷。
枢密院正使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道:“守关将士……血战五日,伤亡……过半。弃关时,尚有万余精锐,由周帅亲自断后,且战且退,撤往云州方向预设的第二道防线——飞狐峪。然……关城内来不及撤走的百姓……据零星逃出的幸存者泣血所言……狄兵破城后,阿史那·颉利亲自下令……屠城三日……鸡犬不留……惨……惨不忍睹……” 他说不下去了,老眼中含着悲愤的泪光。
“屠城三日……” 萧景琰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血。他的目光扫过舆图上镇北关的位置,仿佛能看到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血光。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让整个西暖阁的温度骤降!
“周振武!” 萧景琰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他弃关之时,可曾按朕旨意,留下‘礼物’?”
林岳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沉凝而带着一丝刻骨的寒意:“回陛下!周帅密报已由‘孤雁’特殊渠道送达!镇北关所有无法带走的粮秣、军械,尤其是……关内几处巨大的地下储水窖,在撤离前,已按陛下密旨,尽数……投入剧毒‘断肠草’及腐烂牲畜!水源已绝!此毒虽非见血封喉,然一旦饮下,轻则腹痛如绞,战力尽失,重则脏腑溃烂,数日毙命!此乃周帅为北狄豺狼……备下的第一道‘盛宴’!”
“好!” 萧景琰眼中寒芒爆射,没有半分不忍,只有以血还血的冷酷,“断其水源,乱其腹心!此乃釜底抽薪!周振武做得对!”
他猛地站起身,手指重重戳在舆图飞狐峪的位置:“飞狐峪!此地两侧山崖陡峭,中通一线,地势险要,乃阻击、消耗狄兵之绝佳所在!传令周振武!”
“命其依托飞狐峪天险,层层设防,节节阻击!以弓弩、滚木礌石为主,辅以火攻!不求全歼,但求最大程度迟滞其兵锋,消耗其锐气与兵力!朕许其动用一切手段!同时,命燕然镇守将贺拔岳,率本部骑兵,自侧翼不断袭扰狄兵粮道,特别是黑风口方向!给朕狠狠地打!断其粮草,如同断其脊梁!”
“遵旨!” 枢密院正使肃然领命。
“林岳!” 萧景琰的目光转向他,“北狄大军破关,气焰嚣张,内部矛盾必被暂时压制。然,颉利屠城之举,虽显凶残,却也暴露其急迫!他耗不起!他需要劫掠来维系庞大的军队和贪婪的盟友!此刻,正是离间之计最佳时机!”
“臣明白!” 林岳眼中精光闪烁,“‘孤雁’已开始行动!关于颉利抽调左谷蠡王咄吉精锐充当炮灰、削弱其部,以及私下许诺秃鹫部与靺鞨部条件悬殊、厚此薄彼的消息,正通过王庭内部不同渠道,巧妙地散播!尤其会重点‘照顾’咄吉的心腹和秃发乌孤的亲信!同时,关于屠城所得分配不公、颉利王帐独占大头的流言,也会适时而起!臣相信,只要飞狐峪的钉子够硬,让狄兵撞得头破血流,尝不到甜头,这些流言,就会变成点燃火药桶的星火!”
“很好!” 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记住,伤口撒盐,方能痛彻心扉!朕要看到北狄这二十万大军,从内部开始溃烂!”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舆图更广阔的西北方向,声音带着穿透时空的冰冷:“西域……圣教……这笔血债,朕记下了!待北境烽火稍息,朕必亲提王师,踏破流沙,犁庭扫穴,将那藏污纳垢之地,夷为平地!”
“报——!!!” 又是一个凄厉的嘶喊声在殿外响起,带着更加深重的绝望,“八百里加急!云州……云州急报!北狄‘血狼骑’一部,绕过飞狐峪正面,沿小苍河古道急进……已……已攻破云州屏障‘落鹰堡’!守将……守将战死!堡内……堡内军民……尽遭屠戮!血狼骑兵锋……已……已直指云州城下!!!”
落鹰堡!云州门户!
“血狼骑……又是血狼骑!” 一位老帅须发戟张,目眦欲裂,“这群畜生!”
萧景琰缓缓坐回御座,手指轻轻敲击着那断裂的令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仿佛有血海翻腾,有冰山崩裂。
北境的烽火,已彻底燎原。每一步都踏着同胞的血与骨。
阿史那·颉利的疯狂,西域圣教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
帝国的车轮,在血与火的炼狱中,发出沉重而决绝的轰鸣。
反击的号角,将在最深的绝望中,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