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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南关那饱经风霜的城墙在前文凝成一道沉重的剪影,如同垂暮的巨兽匍匐在南疆的咽喉要道。十八道身影掠出,循着官道的轨迹,在项易一个极其微妙的颔首示意下,骤然折向前方,那宛如鬼魅融入了地形破碎、植被疯长的丘陵地带。他们的足尖轻点嶙峋怪石与裸露的树根,身形飘忽,速度却远超奔马,只在经过的硬地或浅滩留下几乎无法辨认的微弱痕迹。

林间光线晦暗粘稠,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弥漫着腐殖土、菌类和某种不安的沉寂。队伍在沉默中高速移动,只有衣袂与气流摩擦的细微嘶声,以及偶尔被惊动的夜行生物仓皇窜入更深黑暗的窸窣。每个人都在利用这短暂的间隙,将体内那奔腾咆哮的新生力量与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杀戮技艺进行更深层次的熔铸,适应着这具已超凡脱俗的躯壳所蕴含的、近乎恐怖的潜能。

项易处于队伍的中段,心神却如古井深潭,映照四方。丹田内,混沌道基如同宇宙初开的星云,缓缓旋动,自发攫取、炼化着周遭狂野驳杂的天地元气。他的灵觉早已化作一张无形无质却无比敏锐的大网,轻柔地覆盖了方圆数里的领域。风掠过不同叶片的颤音,地下虫豸啃噬根须的微响,数里外官道上商队驼铃的摇曳与压低的交谈……一切声音、气息、乃至能量的微弱涟漪,都被这张网精准捕获、分拣、辨识,汇入他浩瀚的心湖之中,不起波澜,却洞若观火。这力量带来的不仅是摧城拔寨的威能,更是掌控全局、俯瞰众生的视野。

“世子……。”项忠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藉着一缕精妙操控的元气振动,精准地送入项易耳中,如同心声传递道:“前方是老鸦坳,是一处地煞格局,两山夹一沟,是设口袋阵的绝地。”

项易目光微不可察地一闪。老鸦坳的地形图早已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中。“坳口的雀儿,还安生么?”他用军中老斥候探查伏兵时最隐蔽的黑话问道。

“静得过头,反透着一重煞气。”项忠的回应带着一丝被压抑的冷厉回道:“入坳前半里地,连地窝子里的山耗子都缩了洞。风过坳口,裹来一股子人憋久了的汗膻味儿,还有保养弓弩的熟油味,虽淡,却逃不过鼻子。坳口上方第三棵歪脖子松,树杈子反了两次光,不是露水,是单筒窥镜的镜头。”

这份观察已臻化境,不仅精准,更带上了通脉境武者对气息、能量近乎直觉的感知。

“坑里埋了多少萝卜,什么成色?”项易语气平稳无波,仿佛在询问寻常路径。

“估摸着不下五十个灰萝卜,一满拢的规模,东侧山坡林密草深,是藏果的好地方。伏兵的主力正窝在那儿,气息大多压着,但气血比常人旺不少,是练过把式的,不是寻常草寇。西侧坡陡,石头多,视野敞亮,必定蹲着了亮的和操硬弩的,不少于三具踏张弩,锁死了坳口的那段羊肠子路。坳底的路面是新覆的土,色儿不对,底下九成埋了铁蒺藜或者绊马索之类的零碎。都是硬爪子,伪装极佳,呼吸绵长,身上带着军弩和窥镜,是观亮子的老手。看他们潜伏的痕迹和残留的气味,至少蹲了两天了。”项忠语速平稳,却将前方那无形的死亡陷阱从里到外剖析的淋漓尽致。

“暗桩?”石头浓眉微蹙,白玉般的指骨下意识地轻轻摩擦,“能看出是哪路神仙放的钉子吗?是不是之前那四个点子的同伙?”

项忠眼神锐利如鹰,缓缓摇头:“不知。枯木树洞里那个,身边的干粮碎屑是掺了豆面的黍饼,不是南军常备的炒米。岩壁后那几个,靴底沾的泥色偏黄褐,不像南疆山地红壤,倒像是京畿西郊大营校场特有的土质。家伙事儿是军弩,但机括内侧有极细微的、几乎磨平的标记,非南疆军工作坊所出。是外边来的生面孔崽子,不是王爷麾下的老弟兄。”

项易目光微凝。周廷玉果然手段阴诡,为了避开父亲在南疆的根基,竟从外地调入人手,安插进来干这些见不得光的脏活。这些人不认识他项易,只听命令行事,这便解释得通为何敢在此设伏。

“呵,是有人迫不及待的摆下迎风宴,想试试水深?”项易唇角牵起一丝冰棱般的弧度继续道:“才刚回来,就算不是冲着我们来的,看这阵势是想包饺子。”项易的声音平淡地在众人心中响起,“他们是眼睛,是广撒网多捞鱼的法子。我们或许只是他们等待的目标之一。”

“看这手笔,是军中的老油子布的局,求的是个稳妥,埋伏得很有章法。”项忠冷静分析道:“不像是周廷玉那条疯狗的做派,他若动手,要么是暗察司那套见不得光的阴损路子,要么就仗着钦差身份明火执仗调大军围剿。这种不上不下的伏击,倒像是…某些既想抢功又怕湿了鞋、只能动用些见不得光的私兵或是勾结了部分城守军里的败类,来干这脏活。”

“管他是哪路魑魅魍魉。”项易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路挡了,踏过去便是。正好,看看是哪些没长眼的,敢来触这霉头。”

他略一沉吟,指令清晰下达:“忠叔,鬼手,带你们毒牙卫的伙计,从西侧阴面摸上去,拔了对方的招子和弩爪子,鬼手,用你的清风散,让他们睡个踏实觉,手脚干净点,只需弄晕,不要杀了他们。石头,雷洪,你们俩带开山卫的兄弟,从东侧林子上头给他们来个滚石擂木,用气势压垮,用拳脚点晕,不必留手,但不得见红。阿苏,无影,坳底那些埋汰玩意儿,交给你们拾掇,利索点。影七你随我正面压过去。一炷香,扫干净院子。”

几声短促而低沉的应诺响起,没有丝毫犹豫。

队伍如同暗夜中的水银,无声无息地四散分流。项易则带着影七,速度不减反增,依旧是不紧不慢地朝着那死亡坳口行去,仿佛对前方弥漫的杀机浑然未觉。

坳口越发逼近,那棵歪脖子松上的窥镜反光又不死心地闪烁了一次,伏击者显然已经确认了猎物踏入陷阱。

就在项易一行即将踏入坳口最狭窄、最致命的那一段羊肠小道的刹那——

咻咻咻——!

三支足以洞穿重甲的粗弩箭带着撕裂布帛般的凄厉尖啸,从西侧坡顶精准地射向项易及其身旁之人的要害。几乎同时,东侧山坡上呐喊声骤然爆发,数十名衣着杂乱却手持制式军弩的伏兵猛地从草丛、树后现身,冰冷的弩矢如同骤雨般泼洒而下。

然而,攻击发动的同一瞬,异变已生。

西侧坡顶上,三声短促到几乎被弩箭破空声掩盖的闷哼响起,随即是重物倒地与军弩砸落岩石的钝响。毒牙卫的人如同真正的毒蛇,在阴影中完成了无声的猎杀,精准地掐灭了威胁最大的远程火力点。

东侧山坡上,石头与雷洪如同两尊被触怒的山岳之神,裹挟着沛然莫御的气势轰然砸入伏兵阵地中心。他们没有动用任何兵器,石头发出一声低沉如洪荒兽吼的咆哮,双拳猛地对撞。

咚——!

一声沉闷如擂巨鼓的轰鸣在山坳间炸响,伴随着的是他通脉境武者的磅礴气血混合着凝练的崩劲,化作一股无形的冲击波悍然扩散。离得最近的十来个伏兵如被无形巨锤迎面击中,胸口猛地一塌,眼珠暴突,哼都未哼一声便直接晕死过去。稍远些的也被这恐怖的音波和气浪震得气血逆流,耳鼻溢血,手脚酥软,手中的弩机都把握不住,胡乱射出的箭矢不知飞向了何处。

雷洪的身影则化作一道难以捕捉的闪电,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穿梭。他的手指如穿花蝴蝶,精准无比地点击在伏兵的手腕、肘关节、或是弩机的关键机括上。凝练如针的崩劲透体而入,不伤性命,却瞬间废掉了对方的行动能力或武器。只听一片咔嚓、崩崩的脆响,那是关节脱臼、弩弦崩断、弩机碎裂的声音。伏兵们惨叫着,哀嚎着,如同被砍倒的芦苇般成片倒下。

坳底,几名刚刚从伪装坑里跳出来,手忙脚乱想要拉起绊索或撒出铁蒺藜的伏兵,只觉得脖颈一痛,眼前一黑,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软倒在地,被悄然掩至的阿苏和无影如同拖死狗般迅速拖入旁边的灌木丛,没了声息。

项易自始至终未曾出手,只是漠然地看着这场在绝对力量碾压下迅速崩溃的闹剧。从发动到彻底瓦解,刚好一炷香的时间。未杀一人,却已摧枯拉朽。

一个穿着底层军官服饰、像是头目模样的汉子,被石头那一声吼震得七荤八素,瘫在地上,耳孔淌血,望着如同魔神降世般的石头和雷洪,吓得屎尿齐流,浑身筛糠。

项易缓步走到他面前,阴影笼罩而下:“谁的局?”声音不高,却带着直透灵魂的威压。

那军官心神早已溃散,语无伦次地嚎道:“饶…饶命…大人饶命…是…是刘爷…刘参将让我们来的…说是有肥羊过境。不…不对…说是北边来的探子…”

“刘参将?刘茂?”项易脑海中浮现一个油滑贪婪的面孔,南疆城守军里的一个营官,“他几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王府的人动刀兵?说清楚!”

“不…不全是刘爷…是…是暗察司南疆衙门的一位钱爷…他许了刘爷天大的好处…说…说若是能在这条道上截住从北边回来的一队精悍人马,特别是…特别是为首的年轻贵人…拿了…拿了就能去暗察司领千金赏,官升三级…刘爷就…就动了心,并吩咐我们这些钱爷的私兵和老部下,混了些家丁,冒充巡边队伍…在此…在此设卡…”军官为了活命,倒豆子般全都说了出来。

项易眼中寒芒一闪,追问道:“我们此行极为隐秘,你们如何得知确切路线和时间?”

军官颤声回答:“钱档头…在各处要道都设了暗桩…每两个时辰必以信鸽通报…昨日酉时起…北边四个暗桩全都断了消息…钱档头说…定是大鱼要出水了…命我等在此设伏…”

项易与项忠对视一眼,心中了然。百密终有一疏,处理了那四个探子,却忘了他们定时通报的规矩,反倒让敌人警觉,在此设下埋伏。

“暗察司的狗,果然只会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项易眼中寒芒乍现即隐。周廷玉自己不敢动用暗察司的正规力量留下明证,便用利益驱使这些军中蠹虫来做这些脏活。

“总得留个报信的。”项易对鬼手淡淡道:“废了他的气力,让他带点念想回去。”

鬼手默然上前,枯瘦的手指如鹰爪般在那军官小腹丹田处轻轻一按,一缕阴寒歹毒的毒元瞬间侵入,绞碎了其苦修多年的那点微末气力经脉根基。军官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彻底萎顿下去。

“爬回去,告诉刘茂,还有那个姓钱的。”项易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军官的灵魂深处,“项家旗还没倒,南疆的兵,还轮不到暗察司的猢狲来插手。让他洗净了脖子,在军法处候着。滚!”

那军官面如死灰,连滚带爬,拖着废躯踉跄逃入山林,背影仓皇如丧家之犬。

“抹掉痕迹,走。”项易下令,干脆利落。

队伍迅速行动,将损坏的军械深埋,昏迷的伏兵拖到更隐蔽的角落。片刻之后,十八道身影再次启程,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穿过死寂下来的老鸦坳,只留下一个被彻底撕碎、狼狈不堪的埋伏现场,以及一个足以让某些人寝食难安的警告。

经此小试牛刀,队伍的气息愈发凝练沉静。他们完美恪守了天条铁律,未取一人性命,却以绝对的力量和精准的控制,瞬间瓦解了一场精心布置的杀局。这不仅是对力量的掌控,更是对规则的理解和利用。

接下来的路途,果然再无异状。或许是宵小已被震慑,或许是更大的风暴正在更深沉的暗处酝酿。一行人将潜行发挥到极致,专走鸟兽绝迹的险峻小路,避开一切人烟稠密之处,速度却快得惊人。

黄昏下南疆镇南关那巨大而熟悉的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浮现。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泼洒在巍峨的城楼与绵延的雉堞上,却莫名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城头之上,巡逻士兵的队列似乎比往日更密集,矛戟的寒光闪烁不定。

队伍在城外一里处早已废弃的驿堡残垣中停了下来。此处荒草丛生,断壁林立,却是个观察城池动静的绝佳所在。

项易无声地掠上一段最高的断墙,举目远眺暮色中的镇南关。城池的轮廓依旧,但他敏锐的灵觉却捕捉到了那平静表面下的暗流。城墙之上,巡逻的队伍中,赫然夹杂着不少身穿暗察司特有藏青色劲装、腰佩狭长腰刀的身影。他们与身着南疆边军制式铠甲的士兵并肩而行,看似协同防卫,实则隐隐形成一种监视与对峙的微妙态势。城门处的盘查异常严格,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几名眼神锐利的暗察卫正拿着厚厚的画像,对每一个入城者进行反复的比对和盘问,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看来,我们不在的这些时日,周廷玉这条恶犬,已迫不及待地将他的触须伸遍了南疆的每一处关窍。”项忠的声音在项易身后幽幽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

项易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定着远处的城楼:“父王坐镇王府,明面上与他周旋,步步为营。这城防的细微变化,便是双方角力的缩影。暗察司借皇命掺沙子,试图掌控局面,父王则隐忍不发,静待时机。我们回来……”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同金铁交鸣:“便是要在这僵局之中,投下一颗破局的石子。明面上的规矩他周廷玉要玩,暗地里的刀子,我们来递。”

他飘身落下断墙,走向正在默默调息、检查装备的众人。“所有人,换装。”

命令既下,众人立刻行动。从随身行囊或伪装的货物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各式衣物。很快,一群煞气内敛的精锐战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行商、脚夫、采药人、逃难的流民,甚至还有几个面带风霜之色的江湖客。兵刃甲胄被巧妙隐藏或分解携带,气息尽数收敛,眼神中的锐光也被刻意掩盖。

项易自己也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灰色棉布直裰,脸上做了些简单的修饰,掩去了过于逼人的英气与眼底的深邃,看起来像是个斯文却略带疲惫的游学书生或是家道中落的记账先生。

“化整为零,分批次进城。”项易目光扫过众人,指令清晰,“忠伯,鬼手你们带毒牙卫的弟兄,扮作从山里出来的采药人,你们身上药草气和阴柔劲像,走东门,那边盘查稍松,但眼睛也毒,都机灵点。石头,雷洪,你们带开山卫的兄弟,充作护送一批山货的镖师,走西门,你们气血旺盛,体魄雄健,正合身份。阿苏,无影,影七,你们三人自行设法入城,以你们如今的身手,城墙不是障碍。入城后,即刻隐匿,依计划前往各处联络点,收集一切信息。都分散开来,混入南门外的流民队伍里,分批进去。记死各自的联络方式和暗号。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修为,一切以隐匿潜伏为第一要务。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格外深沉:“进城之后,都把招子放亮,耳朵竖尖。我要知道这南疆城里,暗察司新设了几个暗桩,兵力如何调配,哪些营头的将领换了人,哪些文官倒向了周廷玉,市面上粮价、盐价、铁价、尤其是伤药的价格波动,流民从哪些地方来,军中弟兄们私下里都在议论什么…任何风吹草动,蛛丝马迹,都可能至关重要。”

“周廷玉喜欢在朝堂规则之内玩弄权术,喜欢用皇命压人。”项易最后冷笑一声,那笑容里藏着冰冷的刀锋,“那我们就先陪他玩玩这市井之间的阴影游戏。看看是他暗察司养的那些探子耳目灵通,还是我们这些从地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卒,更懂得如何在这黑暗之中生存、狩猎。”

“记住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影子,是流水,是尘埃。不出手时,便要无人察觉。一旦出手……”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坚毅的面孔,“便要直击七寸,让他痛入骨髓,却还找不到伤口何在!”

夜幕如同墨汁般缓缓浸染天空,南疆城内陆续亮起灯火,远远望去,一片繁华喧嚣,却又仿佛笼罩在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下。十八道身影如同汇入江河的雨滴,依据指令,悄无声息地向着不同的城门方向散去。

项易压了压头上的斗笠,背起一个略显沉旧的竹制书笈,目光平静地望向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雄城,城门口暗察卫手中的画像,在晃动的火把光线下忽明忽暗。

南疆的棋局,早已布满了杀机。而如今,一群真正从尸山血海中涅盘归来的弈者,已然悄然落子,无声地融入了这片巨大的棋盘之中。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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