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个,就像四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耗子,挂在这么一根细弱的绳子上,悬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黑暗深渊里。
听着渐渐远去的怪物,我招呼道:“六爷,别懵着了,该往上爬了。”
话刚出口,这怎么……怎么好像有点不对劲?
这念头刚冒出来,还没等细琢磨,身体猛地往下一沉!不是错觉,是真的在下坠!虽然只是一小段,但那失重感清晰得让人心胆俱裂!
几乎同时,“喀啦啦——!”一阵令人牙酸的、岩石崩裂的脆响,从我们头顶上方,那固定绳索的洞口处猛地传来!
“不好!岩钉要脱了!往上爬!快!”阿燕的惊呼声从下方黑暗中炸响,一向冷静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惊惶。
我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是本能地手脚并用,拼命想往上挪。但这垂直的洞壁湿滑无比,脚蹬结和胸绳在这时候反而显得有些碍事,急切间根本使不上劲!
还没等我们爬升半米——
“喀拉拉拉——轰!”
又是一声更响、更令人绝望的崩裂声!我们四个人连同绳索,像断了线的秤砣,猛地向下自由落体!
“啊——!”我忍不住叫出声,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攫住了全身。
下坠了大概两三米,也许是岩钉没有完全脱落,也许是卡在了某个地方,绳子猛地再次绷紧!我们被这巨大的力量狠狠一拽,五脏六腑都差点移位,重重地撞在湿冷的岩壁上,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一样疼。
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回荡。绳子在空中微微晃荡,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上面固定点传来的细微碎石掉落声,就是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完了。这下真完了。绳子随时会彻底断掉,我们都会摔下去,粉身碎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下方传来了王建设的声音。那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六爷,”他喊了一声,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这些年,多谢了。”
赵老六在我上方,身体猛地一僵。
王建设的声音继续传来,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以后家里……您帮着,看顾看顾。”
然后,他似乎是转向了更下方的阿燕:“燕姐,对不住了!”
“建设!别做傻事!”阿燕的厉喝声几乎同时响起。
但晚了。
我甚至没来得及低头去看,也没来得及喊出半个字,就感觉到身下的绳索猛地一轻!同时可怕的失重感再次传来,但这次,只有我和赵老六所在的这截绳子还在上面!
“不——!!”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下方,传来了物体急速下落、与岩壁刮擦的短暂声响,以及王建设最后那一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吼出的、短促而模糊的:“走——!”
然后,便是无尽的、令人心脏停跳的坠落声,由近及远,最终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彻底吞没,再无声息。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
绳子,因为少了两人的重量,终于稳定了下来,不再发出那令人胆寒的呻吟,只是微微晃动着。
我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凉,仿佛血液都凝固了。王建设最后那平静的告别,阿燕那声急促的阻止,还有那消失在深渊里的坠落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神经上。
“上去。”赵老六干涩、嘶哑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打破了我死机般的状态。
他没有多余的话,开始沉默地、机械地向上攀爬。他的动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慢,都要沉重,每向上一步,都在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我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木然地跟着他,依靠着脚蹬结和残存的本能,一点一点,艰难地向上挪。
终于,我的手扒住了洞口的边缘。赵老六先爬了上去,然后回身,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劲大得惊人,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猛地将我拽了上去。
我瘫倒在实验室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叶火辣辣地疼。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汗水、血水和污泥,肆意横流。
我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我抬起猩红的眼睛,看向站在那里的赵老六。
他背对着我,佝偻着腰,站在那个吞噬了建设和阿燕的破洞边缘,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即将风化的石像。实验室里那点微弱的光,勾勒出他瘦削而僵硬的背影,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苍凉和死寂。
他就那么站着,过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开始默默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装备。他把阿燕那个空了的背包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背在自己的背上。他找到王建设掉落的工兵铲,用手抹掉铲头上的泥。
他一边收拾,一边开始说话,声音低沉、沙哑,没有语调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很久以前的往事。
“建设……跟了我六年。”他拿起一个水壶,拧紧盖子,“头一回下坑,吓得尿了裤子,让人笑话了半年。后来……胆子练出来了,都好起来了。”
他把水壶挂在自己腰间,又捡起几节散落的绳索。
“阿燕……跟了我十一年。”他顿了顿,手里的动作慢了一拍,“她爹妈去得早,是个苦命的娃。不爱说话,手底下利索,人也聪明。”
他继续收拾着,把能找到的、属于他们的,或者可能用得上的东西,一件一件,默默地归拢到一起。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捶胸顿足,只有这近乎麻木的、缓慢的诉说,在这空旷、死寂、充满残骸的实验室里,低低地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一瞬间仿佛老了二十岁的六爷,看着他那双浑浊眼睛里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空洞,所有安慰的话,都死死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实验室里,只剩下他收拾东西的细微声响,和他那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独白。
我们活下来了。
用两条命的代价。
可这活着的感觉,比死了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