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辘车轮碾过初冬萧瑟的官道，卷起细碎的尘烟，高耸的宫墙、森严的殿宇、令人窒息的礼法规矩，都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马车一路南行，离帝都愈远，天地便愈发开阔，官道两旁，不再是北地凛冽的枯黄，渐渐染上了江南水乡特有的、在冬日里依旧顽强存留的湿润青绿，连空气，都似乎变得温软清透起来。
宣神谙倚在马车窗边，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致。
远处是蜿蜒如黛的丘陵，近处是收割后覆着薄薄白霜的田野，偶尔掠过几处白墙黛瓦的村落，升腾着袅袅炊烟。
一种久违的、近乎新生的轻松感，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浸润着她沉寂多年的心田。
眉宇间积年的沉郁与疲惫，在江南温润的水汽中，竟真的被涤荡得淡了许多，连带着苍白的面颊也透出了几分健康的红润。
陆祁安静地坐在她对面，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宣神谙沉静的侧脸上，捕捉着她眼中偶尔闪过的、对窗外景致的好奇与放松。
母后…似乎真的不一样了。离开了那座黄金囚笼，她像一株久不见光的兰草，终于得以舒展枝叶，重新焕发出内敛的光华。
这认知让陆祁的心如同被温水浸泡，又暖又软，连带着心口那日夜不休的隐痛，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
日头偏西，车队在一处临河而建、颇具规模的驿站停下休整。
驿站不大，却干净整洁，推开二楼的轩窗，便能望见波光粼粼的河面和对岸几株挂着零星红叶的老枫树。
晚膳设在小厅堂内，临窗的位置，只摆了一张方桌。
仆从们被霍不疑安排在外围警戒或休整，厅内只有宣神谙与陆祁两人。
几样简单的江南小菜热气腾腾地摆上桌：一碟清炒碧绿的荠菜，一碗雪白的莼菜鱼圆汤，一碟油亮鲜香的酱鸭，还有两小碗晶莹剔透的白米饭。
没有繁复的宫廷礼仪，没有众多侍立的宫人，宣神谙拿起竹箸，动作间带着一种难得的轻松随意。
她夹起一块软糯的鱼圆，轻轻吹了吹，很自然地放到了陆祁面前的小碟子里：“尝尝这个，江南水乡的风味，与宫中不同，清淡些，对你的身子好。”
陆祁看着碟子里那枚圆润雪白的鱼圆，又抬眸看向宣神谙温婉含笑的眉眼，心头那点暖意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陆祁拿起自己的竹箸，夹起鱼圆送入口中，鱼肉的鲜甜混合着莼菜的滑嫩在舌尖化开，果然清爽适口。“嗯，很鲜。”她弯起唇角，眼睛亮亮的。
宣神谙见她喜欢，眉眼间的笑意更深了些。自己也夹了一箸荠菜，细细品尝着那带着泥土清香的鲜嫩。
饭桌上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河水潺潺声，一种奇异的、带着家常烟火气的安宁与温暖，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陆祁的目光偶尔掠过宣神谙舒展的眉眼和唇边那抹真实的笑意，只觉得这简陋的驿站小厅，竟比那富丽堂皇的椒房殿更让她感到幸福和满足。
用过晚膳，离就寝尚早，窗外夜色渐浓，河面上起了薄薄的雾气，映着驿站檐下挂着的灯笼，朦胧如画。
宣神谙看着窗外夜色，忽然起了兴致：“祁儿，许久未曾对弈了。此地清静，陪予手谈一局如何？”
陆祁自然欣然应允，芷荷很快取来了一副随身携带的、打磨光滑的楠木棋盘和两罐温润的黑白云子，棋盘摆在临窗的小几上，灯火通明。
宣神谙执白，陆祁执黑。
落子声清脆，在寂静的厅堂内格外清晰。两人皆是棋道高手，布局落子，沉稳老练。
宣神谙棋风一如她的人，看似温婉平和，实则绵里藏针，布局深远，步步为营，（感觉有点不太好，但实属不知道用啥词了），陆祁则更显锐利，棋路奇诡多变，常有出人意料的杀招，带着战场上的果决与狠戾。
棋至中盘，黑白两条大龙在棋盘中央纠缠绞杀，形势胶着。
宣神谙凝神细思，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的白子，久久未落，灯火映着她沉静的侧脸，专注的神情透出一种别样的魅力。
陆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棋盘移到了宣神谙的脸上。
她看着神谙微微蹙起的秀眉，看着那在灯火下显得格外纤长浓密的睫毛，看着那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柔软的红唇……心神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指尖的黑子悬停在半空，迟迟未落。
就是这一瞬的失神！
宣神谙眼中精光一闪，仿佛捕捉到了棋盘上稍纵即逝的破绽，她手中的白子毫不犹豫地落下，轻巧地嵌入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瞬间切断了黑棋气眼的要害之处！
“嗒！”
落子声清脆，却如同惊雷！
陆祁猛地回神，再看棋局，脸色微变，方才她心神摇曳间，竟在防守上露了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致命的破绽，而神谙，精准地抓住了它…
白子落下，原本气势汹汹的黑棋大龙瞬间陷入白棋的重重围困，生机断绝，棋局胜负，已无悬念。
宣神谙看着棋盘上尘埃落定的局面，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
她抬起头，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清晰而愉悦的弧度，眼中闪烁着许久未见的、如同孩童般纯粹明亮的得意光彩：“承让了，祁儿。”
那笑容，带着棋逢对手后得胜的满足，也带着一丝对陆祁的揶揄，“看来，你的棋艺…还需再练练呀。”
灯火跳跃，将那抹发自内心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映照得格外动人。
陆祁看着宣神谙脸上那明媚得晃眼的笑容，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得意与轻松，看着那因愉悦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方才输棋的懊恼瞬间烟消云散，心口仿佛被最温暖的光照亮，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
她哪里是在意输赢？
她甘之如饴…
陆祁的唇角也缓缓勾起，那笑容不再是惯常的温顺或恭敬，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和心满意足的温柔，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宣神谙的笑颜，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真挚：
“是，女儿棋艺疏浅，让母后见笑了。”她顿了顿，目光依旧流连在那张令人心醉的笑脸上，一字一句，如同最郑重的誓言，却又带着滚烫又隐晦情愫，“只是…若对手是母后，女儿…甘愿一败涂地。”
“甘愿一败涂地。”
这六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宣神谙心头漾开圈圈涟漪。
她唇边的笑意微微一滞，对上陆祁那双浅灰色眼眸深处毫不掩饰的炽热与专注。那眼神里，哪里是输棋的沮丧？分明是…一种幸福…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宣神谙的心房，带着一丝熟悉的慌乱和一种更深沉的、被全然接纳的暖意。
她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云子，脸颊悄然飞上两朵极淡的红云，灯火跳跃，将那抹红晕映照得如同初绽的桃花。
“油嘴滑舌…”她低声嗔了一句，语气却并无多少责备，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和羞赧，她不再看陆祁，开始动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动作带着点仓促的意味。
陆祁看着宣神谙微红的侧脸和那带着娇嗔意味的低语，心头的暖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也不再说话，只是乖巧地帮着收拾棋子，指尖偶尔相触，带来细微的电流，两人都心照不宣地迅速收回。
棋子归盒，棋盘收起，小厅内重归安静，窗外的河水声似乎更清晰了些，伴着几声不知名的夜鸟啼鸣。
宣神谙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河面上朦胧的雾气与灯火倒影。
夜风带着水汽的微凉拂面，吹散了她脸上的些许热意。
陆祁也默默走到她身侧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同样望着窗外，只是目光的焦点，却始终落在身边那抹素雅的侧影上。
沉默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有尴尬，而是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微醺暖意的安宁。
那些未尽的话语，那些涌动的情愫，都在无声的夜色与温润的水汽中悄然发酵，如同江南初冬的薄雾，朦胧、湿润，却又带着沁人心脾的、独属于彼此的温度。
驿站檐角挂着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两人依偎（即使隔着一步距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
江南的夜，温柔地包裹着这辆停驻的马车和驿站的灯火，也包裹着这段挣脱了宫墙枷锁、在未知前路上悄然滋长的、复杂而温暖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