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府西侧一方小小的院落里，春意渐浓。
几株新栽的桃树已吐露嫩芽，粉白的花苞星星点点缀在枝头。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上，也落在卫恕意恬静的侧脸上。
她坐在一张铺了软垫的石凳上，膝上摊着一块色彩鲜亮的红绒布，指间银针穿梭，正聚精会神地缝制着一顶小巧玲珑的虎头帽。
针脚细密，虎眼圆瞪，虎须根根分明，憨态可掬又透着几分威武。
在她脚边不远，刚满周岁的小儿子盛长瑜，正被姐姐明兰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在平整的地上学步。
小家伙穿着厚实柔软的棉袄，小脸儿红扑扑的，每迈出一步都像完成了一项壮举，嘴里发出“咿咿呀呀”兴奋的嘟囔声。
明兰半弯着腰，双手牢牢护在弟弟腋下，脸上是又紧张又骄傲的笑容，目光紧盯着弟弟的小脚丫，生怕他一个不稳摔着。
“阿娘，阿娘！”小明兰见弟弟走得稳当了些，忍不住抬头看向母亲手中的虎头帽，眼睛亮晶晶的，“弟弟的帽子真威风！像个小老虎！”
卫恕意抬起头，看着一双儿女，眉梢眼角都浸满了温柔的笑意：“是呀，等栋哥儿戴上，就更精神了。”她手中的针线不停，又落下一针。
明兰扶着弟弟慢慢挪近了些，小脑袋凑过去，看着那顶越来越精致的小帽子，小嘴不自觉地微微撅起，带着点小小的、理所当然的撒娇：“阿娘…那我的呢？”
她眨巴着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栋哥儿有新帽子，姐姐也要有的呀！”
卫恕意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放下针线，伸手宠溺地刮了刮明兰秀挺的小鼻子：“你这丫头，阿娘什么时候短过你的？”说着，便从身旁的针线笸箩里，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顶同样精致的虎头帽。
只是这顶帽子稍大一些，针脚同样细密，配色却更活泼些，帽檐上还缀了一圈雪白的兔毛边，衬得格外可爱。
“喏，早就给你备好了！”卫恕意将帽子轻轻戴在明兰乌黑的发髻上，仔细调整好位置，看着女儿瞬间变得虎头虎脑、灵气十足的模样，眼中满是慈爱，“阿娘的明丫头，怎么能少得了呢？瞧瞧，多俊！”
明兰立刻喜笑颜开，小手摸了摸头上的帽子，又凑到弟弟面前，得意地晃晃脑袋：“瑜哥儿你看，姐姐也有！好看吧？”
小长瑜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姐姐头上毛茸茸的帽子，兴奋地“啊啊”叫了两声，伸出小胖手想去抓。
阳光融融，微风轻拂，小小的院落里，母子三人的笑语和孩童稚嫩的咿呀声交织在一起，流淌着最质朴也最暖心的天伦之乐。
红绒布的鲜艳，虎头帽的憨态，孩童红润的脸颊，母亲温柔的笑意，构成了一幅生动温暖的画卷。
而此刻，在连接这方小院与主庭的月洞门旁，一道素白的身影不知已静立了多久。
陆祁依旧戴着那遮住下半张脸的面纱，月白的锦袍在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她身姿挺拔，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面纱之上，那双深邃的紫眸却定定地落在院中那温馨的一幕上。
她能看到卫恕意低头缝制时专注温柔的侧影，能看到小长瑜摇摇晃晃迈出每一步时脸上的新奇与兴奋，更能看到明兰——那个小太阳般的女孩，此刻头上顶着个毛茸茸的虎头帽，正扶着弟弟，笑得眉眼弯弯，颊边梨涡深深，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的暖意。
那笑容纯粹、明亮，带着不设防的喜悦。
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温软的情绪，如同初春悄然融化的雪水，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她沉寂已久的心湖。
面纱之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似乎漾开了一丝极淡的柔光，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就在这温情脉脉的一刻，院中的明兰似乎心有所感。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精准地捕捉到了月洞门旁那抹熟悉的月白身影和那双凝望着他们的紫眸。
“师父！”惊喜的呼唤脱口而出。
下一秒，那戴着虎头帽的小身影，像一只归巢的雀鸟，猛地松开扶着弟弟的手，不管不顾地朝着陆祁飞扑过去！
“哎！”卫恕意轻呼一声，连忙伸手扶住差点摔倒的小儿子。
而陆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饶是她修为高深，也明显愣了一下。
小小的身体带着巨大的冲力撞进怀里，陆祁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才稳住身形。
几乎是本能地，她垂在身侧的手抬起，轻轻环住明兰的后背，防止她因冲力摔倒。
隔着轻软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孩童温热的体温和剧烈的心跳，还有那顶毛茸茸的虎头帽蹭在胸前的奇异触感。
“师父！”明兰仰起小脸，从陆祁的怀抱里抬起头，面纱的边缘几乎要触到她光洁的额头。
她丝毫没察觉自己的“冒犯”，反而指着自己头上的虎头帽，大眼睛里满是期待的光芒，像献宝一样问：“您看！好看吗？阿娘给我做的！”
那顶毛茸茸、带着几分童稚傻气的虎头帽，戴在明兰头上，衬得她小脸愈发圆润可爱。
此刻，她仰着头，目光灼灼地等待着陆祁的评价。
陆祁微微低下头，面纱随着动作轻轻拂动，那双露在外面的紫眸，清晰地映出明兰期待的小脸和那顶可爱的帽子。
短暂的静默后。
面纱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淡，如同冰珠落入玉盘，却又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柔和气息。
“嗯。”陆祁轻轻颔首，露在面纱外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一瞬，声音也比平日温软了那么一丝丝，“好看。”
得到了师父的肯定，明兰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
她看着师父脸上的面纱，又看看自己头上的帽子，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她想了想，然后踮起了脚尖，努力地朝陆祁够去。
“师父，您低一点。”明兰小声要求着。
陆祁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但她并未多问，只是顺从地、微微弯下了腰，将头凑近了些，方便这小徒弟动作。
如霜似雪的银发随着她的动作，有几缕从耳侧滑落，在阳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
明兰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解下自己头上的虎头帽。
她看着师父低下的头，看着那柔顺的银发，然后，极其认真地、用双手捧着那顶还带着她体温的小帽子，轻轻地、稳稳地戴在了陆祁的头上！
那顶带着明兰气息的虎头帽，就这么突兀地、带着点滑稽地，顶在了清冷孤高的国师大人那如瀑的银发之上。
红色的绒布、圆瞪的虎眼、雪白的兔毛边，与她月白的锦袍、遮面的轻纱形成了无比鲜明的、令人忍俊不禁的对比。
帽子明显太小了，只能勉强扣住头顶一小片，歪歪地卡在那里，几缕银丝从帽檐边滑落，那模样…实在有些难以形容。
明兰歪着小脑袋，退后一步，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杰作”。
看着那顶可爱的帽子别扭地卡在师父清冷的银发上，她的小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似乎也觉得不太合适。
“唔……”她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伸出小手，比划着陆祁的头的大小，一脸严肃地宣布：“师父的头…比明兰的大！头发也比明兰的多好多！这个帽子小了！”
她仰起脸，眼神无比真诚，“师父您等着，我让阿娘给您重新做一个！做一个更大更威风的！保证能把您的漂亮头发都包住，比栋哥儿的还好看！”
看着眼前小人儿一脸郑重其事的承诺，感受着头上那顶滑稽小帽的重量和柔软的触感，陆祁面纱之上的眼眸里，那抹初融的暖意终于彻底漾开，化为清晰的笑意，连带着眼角都微微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她伸出手，指尖在那顶摇摇欲坠的虎头帽上轻轻按了按，让它不至于掉下来，然后，又用那如玉雕琢的手指，隔着面纱，极轻、极快地捏了捏明兰因为激动而泛红的小脸蛋。
“好。”陆祁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为师等着。”
不远处，卫恕意抱着已经安静下来的小儿子，将这一幕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看着女儿胆大包天地把帽子戴到国师头上，又听着她大包大揽要给自己做顶更大的，再看看国师大人那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透着一丝无奈宠溺的姿态，甚至还伸手去扶稳那顶小帽子……卫恕意先是愕然，随即忍不住掩唇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丫头……”她摇摇头，眼中是满满的慈爱与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倒是挺会借花献佛的。”用自己刚得的礼物，转头就去讨师父的欢心，这机灵劲儿，真是让人又爱又叹。
笑声轻轻，融在温暖的阳光和满院的春意里。小长瑜在母亲怀里，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轻松愉悦，咧开只有几颗小米牙的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陆祁头上顶着那顶小小的虎头帽，几缕银发从帽檐边滑落，面纱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拂动。
她低头看着眼前仰着小脸、眼神晶亮、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事情的明兰，再听着卫恕意那带着笑意的低语，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家”的暖融融的烟火气，悄然包裹了她清寂的世界。
那顶小小的、歪戴着的虎头帽，仿佛成了这暖意最生动也最可爱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