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轻轻离去后，水榭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窗外，色彩斑斓的鱼群在发光的珊瑚丛中穿梭，巨大的砗磲贝缓缓开合，吐出串串珍珠般的气泡，一切都显得静谧而瑰丽，如同海底最完美的梦境。然而，在这极致的静美之下，一种无形的束缚感却如同深海的水压，悄然渗透进来，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地方……漂亮得让人心里发毛。”墨痕最先打破了沉默，他走到一扇由整块水晶雕琢的窗边，手指看似无意识地划过窗棂，实则一枚米粒大小、形如海虱的微型侦察机关已从指缝滑落，悄无声息地吸附在窗外的珊瑚枝桠上。“比千机阁那全是齿轮和符文的地方还不自在。至少在那里，你知道规矩是刻在墙上的，而这里……”他摇了摇头，“规矩是藏在海水里的，看不见，却无处不在。”
苏岩微微颔首，他同样感受到了那种弥漫在奢华空气中的监视感。他看似随意地在水榭客厅中央的暖玉圆桌旁坐下，怀中周天星辰盘的感应却提升到了极致。罗盘并未给出明确的危险指向，但那种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的毛骨悚然之感，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星璇盘绕在他脚边，看似慵懒地打着哈欠，那双星河般的眸子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金芒，扫过水榭的几个视觉死角，喉咙里发出连苏岩都几乎听不到的、带着警告意味的低沉呜噜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水榭外传来了规整划一的脚步声。一名身着亮银铠甲的蟹将军，带着四名手持分水戟、神情肃穆的虾兵，来到了水榭门外。蟹将军甲壳厚重，气息沉稳，竟有相当于人族筑基中期的修为，他站在门外，并未踏入，只是抱拳行礼，声音如同贝壳撞击般沉闷却清晰：
“诸位贵客，奉龙王陛下谕令，特来告知龙宫规矩。龙宫重地，禁制繁多，为免贵客误入险境，引发不必要的麻烦，还请诸位在客居‘澄心水榭’及前方‘流光苑’范围内活动。所需一应物品，自有侍女送来。若有其他需求，可告知门外值守侍卫，由我等代为通传。”
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却毫不含糊——他们被软禁了，活动范围仅限于这处水榭和外面那个不大的珊瑚花园。
苏岩起身，走到门口，神色平静地回礼：“有劳将军告知，我等自当遵守龙宫规矩。”
蟹将军那双突出的复眼毫无感情地扫过水榭内的众人，尤其是在气息独特的白芷和扛着斧头、一脸“不服”的阿土身上略微停留，随即再次拱手：“如此甚好。晚膳稍后便到，请贵客安心静养。”说完，便带着虾兵转身离去，留下两名虾兵如同雕塑般一左一右矗立在院门之外。
“静养？”墨痕撇撇嘴，走回桌边，手指在千机百变指环上轻轻一抹，指环变形，延伸出几根细若发丝的探针，在空气中微微颤动，“我看是‘静观’才对吧。把我们圈在这里，好吃好喝供着，既全了龙宫的待客之道，又能把我们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真是打得好算盘。”
不多时，一队衣着华丽的蚌女鱼贯而入，手中捧着以灵玉、玳瑁为材质的食盒，动作优雅地将一道道珍馐美馔摆上圆桌。龙肝凤髓自然是传说，但眼前这些也绝非凡品：清蒸的百年灵贝肉晶莹剔透，氤氲着精纯的水灵气；红烧的龙须鱼须颤巍巍，汤汁浓郁，香气直透神魂；还有以深海灵植凉拌的沙拉，用暖玉杯盛放的、据说是以万载空青石髓酿造的仙酿……每一道菜都堪称艺术品，蕴含的灵气更是充沛得让人毛孔舒张。
“哇！好多好吃的！”阿土眼睛瞬间亮了，口水差点流出来，伸手就要去抓那条最大的龙须鱼。
“阿土，稍等。”墨痕突然出声阻止，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巴掌大小、形如罗盘的器物，中心嵌着一颗淡紫色的晶石，此刻晶石正散发出极其微弱的、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的灰色光晕。他将这“灵枢侦测盘”靠近那杯仙酿，灰色光晕明显浓郁了一丝。
“怎么了？”阿土不解地停下动作，眼巴巴地看着美食。
墨痕脸色有些凝重，他快速地将侦测盘在每一道菜和酒水上扫过，结果无一例外，都引动了那灰色的光晕，只是程度略有不同。他看向苏岩，低声道：“老大，有问题。所有食物和酒水里，都掺杂了极微量的‘涣神散’。这东西无色无味，极难察觉，服用后不会致命，也不会立刻昏睡，但会潜移默化地让服用者精神松懈，反应迟钝，神识感知力下降，长期服用，甚至可能对修行根基造成细微影响。”
众人脸色顿时一沉。果然，这龙宫的“款待”背后，藏着阴损的手段。
白芷双手合十，轻诵一声佛号，周身有微不可查的纯净佛光一闪而逝，扫过餐桌，她微微蹙眉：“确有一股极其隐晦的污秽之气缠绕其上，虽被灵物本身的宝光掩盖，却难逃佛法照见。此等手段，非是正道。”
云笈冷哼一声，指尖已有淡淡的雷光隐现，似乎想将这些“加料”的美食尽数毁去。
“不必动怒，也不必毁掉。”苏岩摆了摆手，眼神冷静，“他们既然想让我们‘静养’，那我们便‘静养’给他们看。撕破脸于我们无益，反而会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总不能真吃吧？”阿土看着美食，咽了咽口水，小脸垮了下来，“俺虽然不怕拉肚子，但变成傻子可不行。”
墨痕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当然不能真吃。看我的。”他迅速从随身的机关包里掏出几个小巧的金属容器，开始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的菜肴分门别类地装入容器中密封起来，只留下少量摆在盘子里做样子。“这些可都是好东西，里面这点涣神散，用我特制的‘净灵粉’处理一下，药性就能大大降低，以后说不定还能废物利用。至于现在嘛……”
他的目光投向了正趴在苏岩脚边，用尾巴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地面，似乎对满桌美食毫无兴趣的星璇。
星璇感应到目光，抬起头，那双星河般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询问。
苏岩心领神会，通过契约传递过去一道意念，并将墨痕检测出的“涣神散”药性也一并告知。
星璇歪了歪头，似乎在评估那点药力，随即慵懒地站起身，走到桌边，低头在那盘被墨痕动过手脚、看起来却没少多少的灵贝肉上嗅了嗅，然后张口，三下五除二便将留出来的少量食物风卷残云般吞了下去，连那杯仙酿也舔了个干净。吃完，它还打了个带着星辉的饱嗝，用脑袋蹭了蹭苏岩的小腿，传递回一道清晰且带着几分不屑的意念：“味道尚可，药力……如同尘埃，于吾无碍。”
众人见状，心下稍安。星璇身为上古异兽，血脉非凡，更是星辰之力凝聚的宠儿，其肉身和神魂的抗性远非寻常修士或妖族可比，这点微量的涣神散，对它而言确实如同调味料一般。
接下来，便是“表演”时间。
为了迷惑可能的监视，众人围坐桌旁，开始“享用”这顿丰盛却危险的晚膳。苏岩动作优雅，每次只取用极少一点，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实则大部分食物都被他以袖里乾坤之类的小法术悄然转移到了墨痕提供的容器里。白芷和云笈更是只象征性地碰了碰素淡的灵植沙拉，便以修行之人不重口腹之欲为由放下了玉箸。
最“辛苦”的莫过于阿土。为了表现得真实，她必须演出大快朵颐的样子。只见她抓起一条龙须鱼，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发出满足的哼哼声，还含糊不清地赞叹：“好吃！真好吃！”然而，在食物即将咽下的瞬间，她会借助扭头的动作，或者假装被“呛到”咳嗽，极其巧妙地将口中大部分实质食物，利用体内罡气逼出，悄无声息地落入桌下早已准备好的一只特制储物袋中。这储物袋内刻有空间符法和固化符阵，能保证食物进去后保持原样，不会变质。
一套流程下来，阿土累得额头见汗，她苦着脸，摸了摸依旧干瘪的肚子，压低声音抱怨道：“哎呀妈呀，装吃饭比跟那大章鱼打架还累！肚子还是饿的，嘴巴还得动，还得装出很好吃的样子……太难受了！等这事儿完了，俺一定要找地方好好吃它三天三夜！”
看着她那副委屈又滑稽的模样，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也不由得缓和了几分。墨痕忍着笑，偷偷塞给她一小块自己储备的、绝对安全的高能肉干，阿土立刻眼睛一亮，像只小松鼠一样飞快地藏起来，准备待会儿偷偷享用。
晚膳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侍女们进来收拾时，看到杯盘狼藉（主要是阿土面前的盘子），尤其是那空空如也的酒壶，脸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微妙表情，恭敬地行礼后退下。
夜幕（或者说，龙宫模拟出的夜晚景象）降临。穹顶之上的巨大水晶黯淡下来，镶嵌在墙壁和廊柱上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将水榭内外映照得如同月光下的梦境，更添几分静谧与……诡异。
苏岩盘膝坐在临窗的蒲团上，并未修炼，而是将心神完全沉入周天星辰盘。借助罗盘对能量流动的敏锐感知，配合星璇那超越常理的灵觉，他尝试着将神识如同水银泻地般，极其小心地向外延伸，避开那些明显散发着强大能量波动的禁制和守卫，感知着这座庞大龙宫的“呼吸”。
能量流动……大部分区域的水灵之气磅礴而有序，如同海洋的主旋律。但在一些方向，尤其是白天感应到异常的“潜渊殿”方位，那扭曲、冰冷的“终末”之力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虽然被极力掩盖，却依旧在罗盘的感知中留下了清晰的污迹。此外，在龙宫的西北角，有一片区域散发着一种与龙宫水灵格格不入的、带着淡淡威压与疏离感的清灵仙气，想必就是那些“天庭使者”下榻的“迎仙阁”。而在他们所在的澄心水榭周围，至少有不下十道隐晦的神识，如同蛛网般笼罩着这里，时强时弱，显然监视从未停止。
“情况比想象的更复杂。”苏岩收回神识，睁开眼，对围过来的同伴们低声道，“龙宫自身的力量，潜渊殿的异力，天庭使者的仙气，三股力量在这海底交织。我们如同身处蛛网中央的飞蛾。”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在这里‘静养’，等着他们搞什么海渊祭典吧？”墨痕皱眉。
“当然不能坐以待毙。”苏岩目光闪烁，“我们需要更多的情报。关于龙王的具体情况，关于天庭使者的目的，关于祭典的准确时间和内容。敖轻轻那边肯定知道一些，但她处境艰难，我们不能完全依赖她。”
“苏大哥的意思是……我们自己想办法探查？”白芷轻声问道。
“有限度的探查。”苏岩强调，“在我们的活动范围内，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墨痕，你的那些小玩意儿，该派上用场了。阿土，收起你的斧头，接下来可能需要你‘无意中’闯点小祸，吸引一下注意力。云笈，留意龙宫内的符阵脉络，看看有没有可以利用的薄弱点。白芷，你的佛法感知纯净，或许能察觉到一些我们忽略的细节。”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被动挨打绝非他们的风格，即使身处牢笼，也要想办法撬开一丝缝隙。
就在这时，水榭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刮擦着珊瑚。星璇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目光锐利地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是水榭连接外面“流光苑”的一处偏僻角落。
苏岩心中一动，对墨痕使了个眼色。墨痕会意，手指在桌面下轻轻一点，之前布置在外的那只“海虱”侦察机关，立刻将捕捉到的影像传了回来——只见在一丛散发着蓝色幽光的珊瑚后面，一个模糊的、披着斗篷的小巧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朝着水榭方向张望，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是敌？是友？
众人立刻戒备起来，但并未轻举妄动。苏岩示意大家保持常态，自己则悄然移动到窗边，透过水晶窗的折射，观察着那个身影。
那身影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轻轻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那是一个小巧的、用海藻密封的贝壳。然后，他（或她）迅速转身，如同受惊的游鱼般，消失在幽暗的珊瑚丛阴影之中。
留下那个小小的贝壳，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个无声的谜题。
龙宫的第一夜，暗流已然涌动。而这突如其来的“礼物”，是陷阱，还是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