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语者”旅馆天字三号院内,短暂的放松与安顿之后,一种各自需处理的事务所带来的忙碌感,便悄然取代了纯粹的休憩。墨痕一头扎进了他在小院角落临时划出的“工作区”,面前摊开了数十张画满了各种结构图和能量回路的玉板,旁边堆放着从飞船上拆解下来的、尚待检测的受损零件,嘴里念念有词,已然进入了忘我的修复状态。阿土则被他抓了壮丁,负责递工具、记录数据,小脸上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动作却一丝不苟。
云笈和白芷各自寻了间静室,开始闭关调息,巩固此行所得,尤其是消化那【初火之眷】祝福带来的微妙变化,以及战斗中对于自身道法佛理的新感悟。苏岩虽未闭关,但也留在主屋内,一边温养伤势,一边心神沉入周天星辰盘,反复揣摩着“闪烁”传递而来的那个遥远坐标,试图从中解析出更多信息。
而团队中最为特殊的一员——司文星,在将自己在旅馆房间内的一切物品按照特定标准归置整齐,确认环境参数稳定适宜后,便换上了那身代表巡天司文书官身份的、一丝不苟的制式长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离开了小院。
他有他必须履行的职责——向巡天司驻万星城办事处提交关于此次星界行动的正式述职报告。
行走在万星城秩序井然的街道上,司文星的步伐依旧如同精密仪器测量过般稳定,但他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他那如同超高速算器般的大脑,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负荷运转着,处理着一个对他而言,比面对暗星守卫的刀锋更加棘手的问题——报告,该怎么写?
按照《巡天司外勤人员行动条例》及《星界探索数据归档规范》的要求,一份合格的述职报告,需要清晰、准确、完整地记录任务接取、执行过程、遭遇事件、资源消耗、成果收获等所有关键信息,并附上必要的影像、能量波动、环境参数等佐证数据。其格式之严谨,内容之详尽,堪称官僚体系的典范。
以往,司文星对此驾轻就熟,甚至乐在其中。将复杂混乱的冒险经历,梳理成条理分明、数据翔实的报告,对他而言是一种独特的享受,是对“秩序”的一种维护。
但这一次……完全不同。
他的数据库里,储存着海量的、真实到令人震撼的信息:
· 接收到来源不明、疑似高阶星灵的求救信号(涉及“闪烁”)。
· 穿越已知高危区域“暗影回廊”(数据已被污染干扰,部分缺失)。
· 遭遇并确认暗星联盟活跃单位(暗影荆棘囚笼、暗星守卫,能量特征已记录)。
· 成功救援目标单位(星灵“闪烁”,形态、能量波动已记录,但涉及星灵存在本身已是高度机密)。
· 根据星灵指引前往未知星域“初生之域”(坐标已记录,但该星域未被巡天司星图收录)。
· 发现暗星联盟试图窃取新生恒星“初火之星”星核的阴谋(证据链:前哨站影像、暗影能量流探测数据)。
· 执行“驱狼护火”作战计划(分队行动细节,包括墨痕制造的“虚像核心”数据)。
· 与暗星联盟精锐潜袭舰“暗影之牙”交战并击毁两艘(战斗影像、能量对撞数据、敌舰残骸能量残留分析)。
· 协助星灵“闪烁”成功构筑“星辰共鸣力场”(力场结构模型、能量波动谱图,该技术远超当前巡天司认知)。
· 获得来自恒星本源的祝福【初火之眷】(效果已记录,但来源解释涉及星灵与恒星深层交互,难以用现有理论框架描述)。
· 获得一个指向未知星域的、可能与周天星辰盘起源相关的坐标(来源:星灵“闪烁”感知,信息模糊,未经证实)。
这其中的任何一条,单独拎出来,都足以在巡天司内部,甚至在整个万星城引起不小的波澜。而它们组合在一起,所描绘出的图景,更是惊世骇俗,牵扯到了星灵、暗星联盟的重大阴谋、新生恒星的守护、乃至可能存在的远古秘辛……
如实撰写?
司文星的逻辑核心立刻给出了否定答案。首先,星灵“闪烁”的存在与安全必须优先保障,将其暴露在巡天司的官方记录中,无异于将其置于不可控的风险之下。其次,苏岩的周天星辰盘以及那个未知坐标,涉及个人机缘与团队核心秘密,按条例虽需报备,但如此详尽的披露,后果难料。再者,报告一旦提交,必将经由多层官僚体系审阅,保密性无法保证,若信息泄露,引来暗星联盟更疯狂的报复或其他势力的觊觎,后果不堪设想。最后,报告内容的真实性,恐怕也会受到质疑,毕竟其中太多内容超出了常规认知,容易被判定为“臆想”或“数据污染”。
那么,撰写一份“简化版”或“修饰版”的报告?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司文星那习惯于绝对精确和逻辑自洽的大脑,就感到了强烈的不适。他开始尝试在脑海中构建一个符合条例要求,又能隐藏关键信息的版本。
【任务接取:响应未知高优先级求救信号。】
(模糊信号来源,隐藏星灵存在。)
【执行过程:前往信号源区域,遭遇空间异常及少量敌对单位干扰,经战斗后抵达目标点。】
(将危险的暗影区域简化为“空间异常”,将强大的暗星守卫弱化为“少量敌对单位”。)
【任务成果:成功解救一名受困的、具有较高研究价值的能量生命体。该生命体提供信息,指引团队发现一处暗星联盟非法前哨站。团队果断出击,摧毁前哨站,挫败其非法能量采集活动。】
(将星灵“闪烁”定义为“具有研究价值的能量生命体”,将窃取星核的惊天阴谋降格为“非法能量采集”,将惨烈的恒星守护战简化为“摧毁前哨站”。)
【收获:获取部分暗星联盟技术样本及敌方单位数据,团队在战斗中有所成长。】
(完全隐藏了“星辰共鸣力场”、“初火之眷”祝福以及那个关键坐标的存在。)
构建完毕,司文星用他那苛刻的标准审视着这个“简化版”报告。漏洞!全是漏洞!逻辑链条断裂,关键节点缺失,数据支撑薄弱,动机解释牵强!这简直是对他一直以来信奉的“严谨”与“真实”的最大亵渎!这种报告,连他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更不用说提交上去,面对那些同样精通数据分析和逻辑挑刺的上级审核官了。
他仿佛看到审核官用红色的符文笔在报告上批注:
“求救信号来源未明确,风险评估不足。”
“空间异常描述过于笼统,不符合勘探规范。”
“能量生命体具体形态、能力数据缺失,研究价值无法评估。”
“摧毁前哨站过程描述简略,战果与遭遇的敌方力量不匹配。”
“收获清单不完整,疑似隐瞒重要战利品。”
……
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纠结”的情绪,如同乱码般,干扰着司文星那原本清晰无比的数据流。他站在巡天司办事处那庄重肃穆、以冷色调金属和发光符文构筑的大厅里,看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同僚,第一次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按照规定,他应该提交真实报告。
按照逻辑,提交真实报告会带来巨大风险。
按照规定,他不能提交虚假或隐瞒的报告。
按照逻辑,他无法构建出一个既能通过审核又能保护团队的“完美”简化版。
这是一个死循环。
他在大厅里站立了许久,直到一位相熟的文书官同僚路过,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才让他从这种僵直状态中惊醒。他深吸一口气(虽然并无实际生理需求,但这是一种程序化的压力缓解方式),做出了一个违背他以往行为准则的决定。
他绕开了标准的报告提交窗口,直接走向了位于办事处深处的一间办公室。门牌上简洁地刻着——【李天鸣将军】。
李天鸣将军,是巡天司在万星城区域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也是少数知道苏岩团队一些特殊性,并且对司文星能力颇为赏识的上官。或许,可以进行一次……非正式的口头汇报。
敲响房门,得到允许后,司文星推门而入。办公室内陈设简洁,李天鸣将军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审阅着一份文件。他抬起头,看到是司文星,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司文星?回来了?任务还顺利?”
“将军。” 司文星一丝不苟地行礼,然后,他罕见地没有立刻开始条理清晰的汇报,而是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这对习惯于数据直出的他而言,是极不寻常的。
他开始了汇报,内容比他脑海中构建的“简化版”还要精简,只提到了遭遇暗星联盟活动,发生冲突,成功阻止了对方一次“危险的尝试”,并解救了一个“关键信息源”。他刻意模糊了地点(未提初生之域)、对手的具体型号(未提暗影之牙)、以及战斗的具体规模和细节,更没有提及星灵、恒星守护和那个坐标。
他尽量使用客观的词语,但省略了所有可能暴露团队秘密和引来不必要关注的关键数据。
李天鸣将军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司文星那平铺直叙的话语,看到背后隐藏的惊涛骇浪。他没有打断,也没有追问细节。
直到司文星汇报完毕,办公室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这沉默让司文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比他面对数据库崩溃时还要沉重。他甚至开始调取应急预案,准备应对可能的严厉质询。
良久,李天鸣将军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知道了。”
就这三个字。
然后,他看向司文星,目光深邃:“这次任务的报告……按‘乙级机密’归档。内容……你自己把握。”
乙级机密!这意味着报告的查阅权限将被大大提高,仅限于少数高层,并且审核标准会相对宽松许多,更多的是形式审查。“你自己把握”这四个字,更是给予了司文星极大的操作空间,几乎是默许了他可以对报告内容进行必要的“修饰”和“省略”,只要大方向上不出格即可。
司文星那一直紧绷的、如同最高精度弹簧般的数据处理核心,在这一刻,骤然松弛了下来。他甚至能感觉到某种类似于“如释重负”的情绪代码在流淌。
“是,将军!属下明白!” 他立刻立正,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离开李天鸣将军的办公室,司文星感觉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迅速前往档案室,调出标准的述职报告模板,开始撰写那份“自己把握”的报告。这一次,他下笔如有神助,虽然依旧省略了所有关键秘密,但在框架内,将报告写得逻辑清晰,数据翔实(仅限于可以公开的部分),重点突出了团队协作、对暗星联盟行动的挫败以及为巡天司收集到的(部分)敌方数据,完全符合一份优秀外勤报告的标准。
将报告提交归档后,司文星没有在办事处多做停留,直接返回了“星语者”旅馆。
当他推开天字三号院的门时,墨痕还在和阿土为了一个能量回路的接驳问题争论不休,苏岩则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似乎在闭目养神。
司文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整理数据或进行例行维护。他走到院中的石桌旁,看了看桌上摆放着的、胡三娘贴心准备的、一些低度数的、用星界灵果酿造的饮品。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拿起了一杯呈现出淡琥珀色、散发着清冽果香的酒液。
这个动作,让正在争论的墨痕和阿土都停了下来,连闭目中的苏岩也微微睁开了眼睛,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司文星没有看任何人,他举起酒杯,像是完成某个程序一样,将其送到嘴边,然后——一饮而尽。
酒精的微弱刺激感,以及灵果带来的清凉气息,对他那并非纯粹血肉之躯的身体而言,是一种奇特的体验。他放下酒杯,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推眼镜的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一丝。
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向苏岩和墨痕等人,用他那标志性的平板语调,说出了回到旅馆后的第一句话:
“报告已按‘乙级机密’归档。处理完毕。”
没有多余的解释,但所有人都从他那略显反常的举动和这句简单的话语中,明白了他所面对的压力以及他最终做出的选择。
墨痕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起来,拍了拍司文星的肩膀(这个动作让司文星的数据库差点触发防御机制):“可以啊文书官!学会灵活变通了!”
阿土也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司文星,觉得这个总是冷冰冰的“记录板”哥哥,好像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了。
苏岩看着司文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欣慰,他微微颔首,轻声道:“辛苦了。”
司文星推了推眼镜,没有回应,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只是在他的核心日志中,悄然记录下了一条新的、优先级被标记为“高”的行为准则:
【准则更新:在确保逻辑正确性与团队安全性发生冲突时,优先保障团队安全性。必要时,可对既定流程及报告规范进行适应性调整。】
这位严谨到刻板的文书官,在经历了星海的洗礼与现实的考量后,终于迈出了超越条例的第一步,开始真正懂得,有些东西,比绝对的正确和数据的真实,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