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来的路上,我无数次预想过可能找不到人,或者找到后物是人非,但我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个决绝的、毫无转圜余地的答案。
去年冬天。就在几个月前。
公公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我赶紧扶住他。他的身体沉重地靠在我身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瞬间垮塌下去的精神。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灰白,眼神空洞地望着社区大姐,又像是透过她,望着某个虚无的远方。
他等了五十年。
他念了五十年。
他在妻子头七都没过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赶来。
得到的,却是一句“来晚了”。
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多么残酷的玩笑。
“去……去世了?”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承载着千钧的重量。
“是的。”社区大姐显然见惯了生离死别,但此刻也难免动容,“卞老人是去年腊月里走的,走得挺安详。她女儿卞秀云给她办的后事。”
“那……那她女儿呢?卞秀云呢?”我急忙问道,生怕这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卞秀云女士还住在这边,就在后面那栋楼。”大姐给我们指了方向,“不过,她白天一般上班,晚上才回来。你们可以去她家楼下等等看,或者……去墓园看看。”她顿了顿,补充道,“卞老人就葬在城外的南山公墓。”
公公的身体又晃了一下。墓园。他千里迢迢而来,最终要去的地方,竟然是墓园。
我们谢过社区大姐,搀扶着几乎走不动路的公公,离开了社区服务中心。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公公佝偻着背,手里那个绿挎包,此刻不再是希望的象征,倒像是一个沉重的、讽刺的墓碑。
他没有说要去墓园,也没有说要去等卞秀云。他只是默默地、机械地跟着我走,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四) 南山公墓与酷似的眉眼
第二天一早,公公还是坚持要去南山公墓。
他说:“总要去……看看她。给她……磕个头。”
他的声音嘶哑,一夜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
我租了一辆车,陪他前往。南山公墓坐落在城市南郊的山坡上,背靠着郁郁葱葱的森林,面朝着蜿蜒的黑龙江水,环境清幽,但也透着一种永恒的孤寂。
按照社区大姐给的墓区编号,我们一排排地找过去。青灰色的石碑,像一片沉默的森林,每一块下面,都埋藏着一段人生,一些故事,无数的悲欢离合。
终于,在一块干净整洁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我们停下了脚步。
墓碑上,刻着:
慈母 卞玉兰 之墓
生于一九四六年腊月 卒于二零二二年冬
女 卞秀云 敬立
没有夫姓。只有她和她的女儿。
墓碑上嵌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梳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领口带着细褶的白衬衫。她微笑着,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眼睛明亮,像含着两汪清泉,透着一股未经世事的纯真和温柔。
这就是卞玉兰。
这就是让公公惦念了半个世纪的女人。
她确实很美,那种美,不张扬,不妖娆,像山谷里静静开放的兰花,清新脱俗。
公公在看到照片的一刹那,整个人就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把那影像刻进自己的灵魂里。他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声。他没有哭出声,但那无声的悲恸,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他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去。
双膝,沉重地落在冰冷的、带着晨露的草地上。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老年斑的、颤抖的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墓碑上照片里那张年轻的脸。从眉眼,到鼻梁,到嘴唇,再到那浅浅的梨涡……
“玉兰……玉兰……”他终于喊出了这个名字,带着五十年的思念,五十年的悔恨,五十年的求而不得,声音破碎不堪,“我来了……我来看你了……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啊……”
他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泪水,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墓碑前的青草上。
我没有劝阻,也没有打扰。这一刻,属于他们,属于这迟到了半个世纪的告别。
我默默地退开几步,看着这悲怆的一幕,心里堵得难受。为公公,也为照片上那个永远定格在青春年华的女子。
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天地也在同悲。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墓碑前摆放的、尚未完全枯萎的一束白色菊花旁边。那里,立着一个小巧的、透明的亚克力相框,里面嵌着一张彩色照片。
那似乎是一张近期的家庭合影。照片中央,是一位看起来五十岁左右、气质干练的中年女人,眉宇间带着生活磨砺出的坚韧。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
而我的目光,在触及到那个中年女人的脸庞时,如同遭遇电击,瞬间凝固了!
她的眉眼……
她的鼻子……
甚至她抿嘴时,脸颊那若有若无的轮廓……
像!
太像了!
像极了此刻正跪在墓碑前,悲痛欲绝的——我的公公,张德顺!
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一个是年轻女性的柔美,一个是老年男性的浑浊,但那眼形的弧度,眼尾微微上挑的走向,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还有那鼻梁的线条,挺拔中带着一点微勾……
我的大脑“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我的脑海——
这个叫卞秀云的女人,这个卞玉兰的女儿……
她……她难道……是公公的女儿?!
公公和卞玉兰……他们……他们有一个女儿?!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让我浑身冰凉,手脚发麻。我猛地看向依旧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公公,他对此,似乎一无所知!
社区大姐提到卞秀云时那略带同情和欲言又止的眼神……
公公纸条上那个带着问号的“玉兰之女”……
婆婆那看似隐忍实则可能洞悉一切的一生……
无数的线索,在此刻汇聚、碰撞,指向一个石破天惊的可能!
如果……如果卞秀云真的是公公的亲生女儿,那婆婆她知道吗?公公他自己知道吗?这个叫卞秀云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我看着跪在墓前,老泪纵横,诉说着五十年思念与悔恨的公公,再看看照片上那个与他酷似的、名叫卞秀云的女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哀,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公公以为他错过的是爱情。
可他错过的,可能远远不止如此。
他还在断断续续地诉说着:“玉兰……我对不起你……当年……当年我要是……要是把包送给你……是不是……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行,不能让他知道。至少,不能是现在,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
他刚刚承受了初恋逝去的打击,如果再让他知道,他可能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而他错过了她的整个成长过程……我无法想象,这个年迈的老人,是否还能承受得住。
而且,这一切还只是我的猜测。需要证实。
我走上前,轻轻扶住公公颤抖的肩膀。“爸,”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节哀吧。卞阿姨……她知道您来了。我们……该回去了。”
公公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茫然地看着我,又看看墓碑上的照片,眼神里是无尽的空洞和绝望。
“她……她恨我吗?”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问。
我看着照片上卞玉兰温柔的笑容,再看看旁边那张酷似公公的、卞秀云的脸,心里百感交集。恨吗?或许有吧。但更多的,可能是一种无奈和认命。否则,她为何要让女儿独自立碑?是否意味着,她的一生,也并未真正放下?
但我不能这么说。
我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用尽量平静温和的语气,说出了那个善意的谎言:
“爸,卞阿姨她……不会恨您的。我看得出来,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她一定知道您的心意。她让我告诉您,她后来……过得很好,让您……别惦记。”
我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到公公的耳朵里。
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似乎在消化这句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长长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像是把他五十年的执念、悔恨和刚刚经历的极致悲痛,都一并吐了出来。
他眼底那翻涌的、剧烈的情绪,渐渐平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无尽的失落和空洞。
“过得好……就好……就好……”他喃喃着,重复着我的话,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然后,在我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膝盖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土,他也浑然不觉。
他不再流泪,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我离开了墓园。
来时,他怀揣着五十年的期盼,哪怕步履蹒跚,眼神里也有光。
去时,他背负着永恒的失落和一个善意的谎言,背影佝偻,像一棵被霜打透了的枯草。
我知道,他心里的某个部分,已经随着卞玉兰,一起埋葬在这北国的青山绿水之间了。
然而,看着他那失魂落魄的背影,我内心的惊涛骇浪却远未平息。
那个酷似他的女人,卞秀云,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撞击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们找到了答案,却带来了更多、更沉重的疑问。
这个秘密,我该告诉他吗?
婆婆她知道这个可能存在的女儿吗?
如果她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丈夫和这个“秘密”共同生活了五十年?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沉重。
(五) 归途与新的谜团
回南方的旅程,几乎是在完全的沉默中度过的。
公公像是彻底变成了一尊会呼吸的雕像。他不再看窗外的风景,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他没睡。他怀里依旧抱着那个绿挎包,只是之前是充满希望的紧握,现在变成了无意识的、疲惫的依托。
那个包,曾经承载了他五十年的念想,如今,变成了一座移动的、微型的坟墓。
他偶尔会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车厢顶棚,或者飞机的舷窗之外,没有任何焦点。我问他要不要喝水,吃不吃东西,他只是机械地摇摇头。
哀莫大于心死。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很不好受。虽然我鄙夷过他对待婆婆的薄情,但此刻,面对一个梦想彻底破碎的老人,怜悯还是占据了上风。
然而,比怜悯更强烈的,是那个盘旋在我脑海里的、关于卞秀云容貌的惊人发现,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无数疑问。
我几次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我不能说。至少,在没搞清楚更多真相之前,我不能贸然把这个可能更具爆炸性的消息,抛给这个刚刚遭受重创的老人。
我们就这样,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回到了家。
家里依旧笼罩着悲伤的气氛,但比起我们离开时,多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婆婆的遗像前,换上了新鲜的水果和鲜花。建军和建红看到我们回来,尤其是看到公公那副魂不守舍、仿佛老了二十岁的模样,原本准备好的责备和埋怨,也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找到了?”建军把我拉到一边,低声问道。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心情复杂:“找到了……但人,去年冬天已经去世了。”
建军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释然,似乎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他看了看呆坐在沙发上、抱着挎包一动不动的父亲,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人没了,这念想,也该断了吧。”他喃喃道。
断了?我心想,恐怕没那么简单。物理上的联系是断了,但心里的结,可能打得更死了。而且,现在又多了新的、更复杂的线头。
接下来的几天,公公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少出来吃饭,话也更少了。那个绿挎包,就放在他的枕头边上,触手可及。
婆婆的“七七”快到了。按照习俗,子女需要整理逝者的遗物,一部分留作纪念,一部分随纸钱焚化,寓意着让逝者在另一个世界也能用到。
建军和建红商量着,准备在“七七”那天,整理母亲的东西。
“七七”前一天晚上,建红红着眼圈对我说:“嫂子,明天……你帮我们一起整理吧。我和哥看着妈的东西,心里难受,怕撑不住。”
我点点头:“好。”
第二天,天气阴沉,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更添了几分哀愁。
我们三人,来到公公婆婆的房间。公公依旧沉默地坐在窗边的藤椅上,看着窗外的雨丝,对我们的到来毫无反应,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婆婆的东西不多。她一生简朴,衣物大多是穿了多年的,但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我们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每一件衣服,似乎都还残留着婆婆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的清香。
建红拿起一件婆婆常穿的藏蓝色毛衣,把脸埋进去,无声地抽泣起来。建军也是眼眶发红,强忍着悲伤。
我负责整理婆婆那个放在床底的、老式的樟木箱子。据说这是她的嫁妆,跟了她一辈子。
箱子很沉,打开时,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声响,一股樟木和旧衣物混合的、带着时光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大多是些更有年代感的东西。几件料子很好的、但款式早已过时的真丝旗袍(婆婆年轻时家境应该不错),一些织锦缎的枕巾、被面,还有几本纸张发黄的老相册。
我一件件地往外拿,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沉睡的时光。
相册里,大多是公公婆婆年轻时的照片,还有建军建红小时候的照片。黑白照片上,年轻的婆婆梳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眼睛亮晶晶的,依偎在同样年轻、眉目俊朗的公公身边,笑得羞涩而幸福。那时的他们,看起来也是登对而般配的。
时光啊,究竟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了后来那般境地?
我心情沉重地翻看着,然后,在相册的最后一页,夹层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的东西。
不是照片。
我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我小心地把它抽了出来。
那是一个——用深蓝色的、洗得发白的土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形状方正,摸起来硬硬的。
建军和建红也注意到了我的动作,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建红疑惑地问。
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在一种莫名预感的驱使下,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解开了那个蓝色的布包。
当最后一层布被掀开时,我们三个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眼睛瞬间睁大,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收缩!
躺在蓝色包袱皮里的,赫然是——
一个崭新如初的军绿色挎包!
款式、大小、颜色,甚至盖子上用红色丝线绣着的、轮廓清晰鲜艳的五角星……都和公公视若性命、珍藏了五十年、此刻正放在他枕头边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公公的那个,破旧,磨损,饱经风霜。
而眼前的这个,崭新,挺括,散发着未经使用的、属于遥远过去的气息。
仿佛时光,在这里被割裂成了两半。
“这……这是……”建红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调,“怎么还有一个?!和爸的那个……”
建军也彻底愣住了,他看着那个崭新的绿挎包,脸上是全然的茫然和不可思议。
而我,在最初的极致震惊之后,目光落在了那个蓝色包袱皮上。在包袱皮的内侧,靠近角落的地方,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娟秀而熟悉的字迹——那是婆婆的笔迹!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块布,凑到眼前,清晰地读出了那行字:
“你的念想,我替你保管了一辈子。现在,物归原主。”
你的念想……
我替你保管了一辈子……
物归原主……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口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婆婆她知道!
她不仅知道这个挎包的存在,知道它代表着什么,她甚至……拥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崭新的!
她替“他”保管了一辈子?
这个“他”是谁?是公公吗?
“物归原主”?归给谁?怎么归?
无数个问号,像爆炸后的碎片,在我脑海里疯狂冲撞。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依旧坐在窗边、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的公公,又猛地低下头,看着手里这个崭新的、仿佛带着诅咒般魔力的绿挎包,以及婆婆那行平静却蕴含着惊涛骇浪的遗言……
一个更可怕、更荒谬、更让人难以置信的猜测,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咆哮着冲进我的脑海——
难道……
难道这两个一模一样的绿挎包,根本就不是同一个?
难道它们背后,关联着的是两个不同的男人?
难道公公珍藏了五十年的、自以为是的“定情信物”,根本就不是他要送出去的那一个?
或者说……他当年,根本就没有机会送出去?
而婆婆,她默默地守着这个崭新的包,守着这个可能关乎另一个男人、另一段故事的“念想”,守了一辈子?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地回应着公公五十年的执念吗?
还是在守护着一段,属于她自己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公公那个破旧的包里,到底藏着什么,能让两个女人,一个(卞玉兰?)让他铭记一生,一个(婆婆)为他等待并守护一生?
而那个与公公容貌酷似、名叫卞秀云的女人,她的身世,与这两个一模一样的绿挎包之间,又有着怎样千丝万缕、惊心动魄的联系?
这个家,这看似平静的湖水下,到底埋藏着怎样曲折迂回、刻骨铭心的往事与秘密?
我看着那个崭新的绿挎包,又看看窗外雨中公公孤独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故事的真相,似乎从我以为的终点,才刚刚开始揭开冰山一角……
而寻找最终答案的钩子,已经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也必将扎进每一个窥见这一幕的读者心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