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的马蹄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那份精心准备的贺礼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岑卿心中漾开几圈涟漪后,便迅速沉入日常生活的洪流中。她并未过多挂怀京城那边的反应,无论是苏小婉收到那份特殊的贺礼后会作何想,或是石沉大海,于她而言,都已不重要。那份心意送出,便已完成了某种仪式般的交割。她与那段属于“李二丫”和槐树村的过去,与那位已然身处云端的“故人”,最后的、微弱的联系,似乎也随着那包素肉干一同飘远。
眼下,她有更现实的问题需要面对。
为了制备那份贺礼,她投入了远超平日成本的优质原料和大量精力,几乎耗尽了手头所有的豆干存货,银钱也损耗不少。眼下,她需要尽快恢复生产,填补这几日的空白,稳住码头那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客源。
重新采购原料,生火起灶。熟悉的卤香味再次弥漫在小院中,岑卿的心也随着那咕嘟作响的汤汁逐渐沉静下来。她依旧是那个在江州府底层挣扎求生的外乡妇人,每日计较着柴米油盐,应对着码头管事的盘剥,观察着往来人潮,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改善处境的机会。
那本《南北货殖小考》已被她翻得起了毛边。里面关于货物集散、价格差异的粗浅记载,像是一点星火,在她脑海中点燃了新的念头。仅仅在码头零售,终究是小打小闹,受天气、人流、乃至管事心情的影响太大。若能将产品批量供给固定的店铺,哪怕单价低些,但胜在稳定,也能更快地回笼资金。
她开始有意识地与码头附近那些小茶肆、脚店(供脚夫休息的小店)的老板或伙计搭话。起初只是借着买茶水、歇脚的由头,慢慢混个脸熟。她并不急于推销,而是先观察这些店铺主要售卖什么,客源如何。她发现,有几家脚店除了提供简单的饭食,也会卖些耐存放的饼子、咸菜,给过往的行商脚夫路上充饥。
时机在一个微雨的午后成熟。码头活计不多,一家常去的脚店生意清淡,老板正靠在柜台后打盹。岑卿走进去,要了碗最便宜的粗茶,坐下慢慢喝着。雨声淅沥,店里只有他们两人。
“老板,今日生意清淡啊。”岑卿放下茶碗,声音不高,打破了寂静。
老板掀了掀眼皮,见是常来的熟面孔,叹了口气:“可不是,这鬼天气,人都窝着不出门。”
岑卿状似无意地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小油纸包,正是她自家产的素肉干,打开来,推到柜台前:“自家做的一点小零嘴,老板尝尝,就着茶吃,也能打发打发时间。”
那老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油光深褐、卖相不错的豆干,犹豫了一下,还是拈起一片放入口中。咀嚼几下,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咦?你这豆干……味道倒是特别,有嚼头,也香。”
岑卿微微一笑,语气平和:“用的是老卤,加了些香料,能放些时日。我看咱店里有时也备些干粮给客官路上带着,想着或许能添个花样。”
老板又拿起一片细细品了品,没有说话,似乎在盘算。过了片刻,他问道:“这怎么卖?”
“若您要,按斤称,比市面零售便宜两成。”岑卿报出一个早已计算好的价格。这个价格,她仍有薄利,但对店铺来说,比他们自己费工费料制作类似的东西要划算,也比直接零售便宜。
老板沉吟着,手指在柜台上敲了敲。他这脚店本小利微,若能多个不占地方、又有些特色的货品,确实不是坏事。尤其这豆干味道不差,耐储存,正对行路人的需求。
他吃完一片,没说话,又夹了一片,细细品了品,这才放下筷子,看向岑卿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你这豆干……味道确实有些特别。怎么个卖法?”
岑卿心中微喜,知道有门儿。她早已想好说辞,从容答道:“若是掌柜愿意放在店里代售,定价可由掌柜定,想必比小妇人在码头零卖能高一些。所得银钱,掌柜占三成,小妇人得七成。豆干由小妇人每日清晨送来,保证新鲜。若有卖不掉的,隔日小妇人收回,绝不叫掌柜承担损失。”她提出三七分账,且包退换,显示了极大的诚意,也降低了茶铺的风险。
吴掌柜捻着胡须,心里盘算开来。这东西味道新奇,成本不高,自己不用出本钱,没有损耗风险,还能白得三成利,听起来确实划算。就算卖得不好,对他也没什么损失。
“你这豆干,成本几何?打算让我卖什么价?”他问道,这是关键。
“实不相瞒,用料和工夫折算下来,成本约莫一文半一片。掌柜可定价三文钱一小碟,约莫五六片,或按包卖,十片一包,定价五文钱。相比其他肉脯卤味,算是实惠的。”岑卿报出早已计算好的数字。这个价格,比码头零售稍高,但在茶铺的消费水平内,且有利可图。
吴掌柜默默计算了一下,按三文一碟,他每碟能赚近一文,五文一包能赚一文半,积少成多,也算一笔额外收入。他看了看碟子里所剩无几的豆干,又想到刚才尝到的独特味道,终于点了点头:“成。那就先在你这里拿……先拿五包试试看。明天早上送来。”
“多谢掌柜!”岑卿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连忙从篮子里取出五包早已包好的豆干,恭敬地递给吴掌柜,“这是今日现做的,请您验看。明日一早,小妇人准时送来新的。”
离开悦来茶铺时,夕阳正好。岑卿挎着空了不少的篮子,脚步轻快。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但这意味着她的“五香素肉干”正式进入了另一个销售渠道,不再仅仅依赖于码头的风吹日晒和人情打点。
接下来的几天,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将最新鲜制作、风味最佳的豆干送去悦来茶铺。她细心地将豆干切成更适宜佐茶的小块,方便客人取用。吴掌柜起初并未大力推销,只是将豆干放在柜台显眼处,有客人问起便推荐一句。
然而,酒香不怕巷子深。没过几日,那独特的风味便开始发挥作用。有好奇的茶客点了一碟尝试后,觉得滋味甚好,下次再来便会主动点名要“那个黑乎乎的香豆干”。甚至有那等闲来无事、喜欢小酌两杯的客人,觉得这豆干比花生米更耐嚼,滋味也更足,当做下酒菜也颇受欢迎。
五包的试销量很快告罄,吴掌柜主动提出增加到每日十包。虽然十包豆干对于茶铺的整体收入而言仍是微不足道,但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悦来茶铺的成功试水,给了岑卿极大的信心。她开始将目光投向其他茶铺,甚至一些小的酒馆、面摊。她依旧沿用之前的策略,先送样品尝,再谈代售,条件优厚,风险自担。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有的掌柜尝了觉得味道不合本地口味,婉言谢绝;有的嫌麻烦,不愿多事;还有的想压低价码,被岑卿礼貌而坚定地回绝了。她深知,一旦开了低价的口子,后续便难以维持。
但凭借着产品的独特性和她诚恳踏实的作风,渐渐地,又有两三家小茶铺和一家面摊愿意尝试代售她的“五香素肉干”。虽然每家要的量都不大,多是五包、十包,但聚沙成塔,加起来每日也能为她带来数十文的额外稳定收入,而且这部分的利润,远比在码头风吹日晒、还要缴纳“孝敬”来得高,也更为体面。
她的生活,因着这小小的“广开渠道”,悄然发生着改变。每日忙碌依旧,但心里却更踏实,前路也仿佛更清晰了一些。她偶尔会想起那份送往京城的贺礼,不知它是否已抵达,不知苏小婉收到时,会是何种心情。
但这些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京城的繁华与传奇,于她而言,太过遥远。她的根,她的战场,依旧在这江州府城西的市井街巷之中。每一步踏实的拓展,每一文辛苦赚来的铜钱,才是她真正能够握在手中的、真实不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