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丞相府内早早掌了灯。正院书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与往日的檀香墨韵格格不入。丞相半靠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暖榻上,身上盖着金线蟒纹锦被,脸色在烛光下显得灰败而松弛。不过月余光景,这位权倾朝野的宰辅仿佛老了十岁,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连呼吸都带着一种费力地拉扯声。
赵统领无声地走进来,将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放在榻边小几上,黑褐色的药汁晃动着,映出丞相憔悴的倒影。
“大人,该用药了。”赵统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丞相眼皮微抬,浑浊的目光扫过药碗,眉头立刻厌恶地皱起,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强压下呕吐的欲望。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无力:“先放着。”
赵统领不再多言,垂手退至一旁,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书房里只剩下丞相粗重却不顺畅的呼吸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曾经这里门庭若市,奏章堆积如山,如今却冷清得让人心头发慌。一种被世界逐渐抛弃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慢慢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试图拿起枕边的一卷《资治通鉴》,目光却难以在字句上聚焦,那些熟悉的权谋韬略,此刻读来只觉心烦意乱。身体的衰败像一座大山,压垮了他引以为傲的精明与意志。
“咳咳……咳咳咳……”一阵突如其来的呛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猛地俯身,用帕子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待咳喘稍平,他摊开帕子,上面赫然又是一小滩刺目的鲜红。
丞相盯着那抹红色,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和恐惧。他叱咤风云半生,何曾如此狼狈虚弱过?
“大人!”赵统领快步上前。
“无妨……”丞相颓然靠回去,闭上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外面……怎么样了?”
“崔姨娘仍在禁足,日夜哭诉冤枉。朝中诸事,按大人先前安排,由几位侍郎暂理。”赵统领禀报道,语气毫无波澜,“另外……柳依依姑娘午后曾来探视,见大人歇下了,留下了一卷棋谱便告辞了。”
听到柳依依的名字,丞相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微微动了动。那个清冷如兰、才情卓绝的女子,如今想来,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甚至连抚琴的力气都提不起。
“她……有心了。”他喃喃道,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又问,“夫人……近日在做什么?”
“夫人仍在礼佛,为大人祈福。每日的膳食,仍是夫人亲自盯着小厨房准备,查验无误后送来。”赵统领回答得一板一眼,“太医也说,夫人所选食材,性味平和,于大人病情有益无害。”
有益无害……丞相在心中咀嚼着这四个字。是啊,婉儿怎么会害他?而且她一介厨娘,能嫁给丞相是天大的造化,她肯定比谁都一样他好。她只是性子倔了些,被他冷落禁足后,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委屈和……关怀。想起那些清淡却恰到好处的羹汤,在他口中乏味、尝不出滋味的时候,竟是唯一能勉强下咽的东西。那份默默的、不带任何要求的“体贴”,在此刻众叛亲离、病体沉疴的境地下,显得如此珍贵。
对比崔姨娘被禁足前的歇斯底里和恶毒揣测,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一种混合着愧疚、依赖和病中脆弱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需要这份“体贴”,需要这份看似无条件的“关怀”。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赵统领,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决断:“崔氏性情乖张,善妒恶言,不堪为妇。传我的话,即日起,夺其诰命,迁往西郊别院静思己过,无令不得回府。”
“是。”赵统领领命,脸上依旧看不出情绪。
“还有,”丞相顿了顿,气息有些急促,歇了一下才继续道,“夫人既静心礼佛,又……关怀朕躬,日后府中中馈,一应庶务,仍交由她打理吧。让她……搬回正院来住。”
这不仅仅是解除软禁,更是部分权力的回归,是一种姿态,一种弥补,也是病中之人对那点温暖本能的攫取。
“属下明白。”赵统领再次应下,躬身退出了书房。
解禁与掌权的消息,是由赵统领亲自带到那处僻静小院的。彼时,苏小婉正坐在窗边的绣架前,就着最后一缕天光,绣着一幅《青莲图》。青莲出淤泥而不染,是佛家圣物。
她听着赵统领平板无波的传达,手中的银针稳稳地刺破绢帛,拉出细密的丝线,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停滞或紊乱。脸上更是无喜无悲,连眼睫都未曾多颤动一下,仿佛听到的不过是“明日天气晴”之类的寻常话语。
直到赵统领说完,静候片刻,见她毫无反应,才补充了一句:“夫人的意思……”
苏小婉这才缓缓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看向赵统领,那眼神清冷得像山涧寒潭,深不见底。“有劳赵统领。”她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平稳无波,随即又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绣品,仿佛刚才那足以改变她处境的消息,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赵统领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默然离去。
丫鬟在一旁喜形于色,几乎要落下泪来:“夫人!太好了!您终于……”
“收拾东西吧。”苏小婉淡淡打断她,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明日搬回正院。”
丫鬟连忙应声去准备。
房间里重归寂静。苏小婉放下针线,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浓重,只有廊下悬挂的灯笼投下昏黄的光晕。她望着正院的方向,那片她曾以为是一生归宿的繁华之地,如今看来,却像一张巨大的、华丽的蛛网。
搬回正院?重掌中馈?
她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讥诮。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后的甜枣?是看她还有“利用价值”,能在他病弱时提供情绪和身体上的慰藉?还是他良心发现后那点微不足道的施舍?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虚妄的恩宠和权力。
也好。
搬回正院,离他更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日渐衰朽的过程,更方便她“亲手”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重掌中馈,意味着她能更名正言顺地调动府中资源,更不易引人怀疑地安排一切。
这并非宽恕,而是……他将绞索亲手递到了她手中,让她能更从容地,将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勒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