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奶奶那一声若有似无的“嗯”,像一枚石子投入静谧的湖面,在直播间里漾开层层涟漪。弹幕瞬间活跃起来,猜测纷纭,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吊到了顶点。
岑卿的心也轻轻一动,但她没有急着追问,只是将镜头更专注地对准那双飞舞的巧手和逐渐丰满的鹤翼。室内只剩下丝线穿过锦缎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时间在针尖悄然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柳奶奶将一枚羽片的最后一丝过渡色绣完,轻轻舒了口气。她放下针,却没有立刻拿起新的丝线,而是端起旁边那个白瓷茶杯,呷了一口早已温凉的茶。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看着那株姿态古拙的晚菊,眼神有些悠远。
“这配色,‘雨过天青’混了少许‘云峰白’,”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略沉,带着一种回忆的调子,“是我母亲最爱的颜色搭配。她说,这样绣出的鹤,才有凌霄之气,不染尘俗。”
岑卿屏住呼吸,知道奶奶可能要讲述些什么了。直播间的观众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弹幕变得稀疏,都在静静等待。
“我小时候,”柳奶奶缓缓道,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紫檀木线匣光滑的边缘,“家里的绣房,比这整个院子还大。光是侍弄丝线的丫鬟,就有四个。苏、杭、湘、蜀,各地的顶尖绣娘,家里都请过。我六岁开蒙学画,八岁开始拈针,学的第一幅绣样,不是花鸟,是《洛神赋图》里的一段衣袂。”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但话语里的信息却让岑卿和直播间的观众都暗自心惊。这绝不仅仅是普通富户,而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
“父亲说,女孩子可以不会吟诗作对,但一定要懂画理,通针黹,这是修养,也是体面。”她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那时候,我用的绣架是紫檀满雕螭龙纹的,丝线是专门派人去江南采买的‘宝相庄’上等货,金线要用真金捶打拉丝……觉得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弹幕开始忍不住了:
“螭龙纹!这是能用的人家吗?”
“宝相庄!我知道,清代宫廷御用的!”
“奶奶家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后来呢?”岑卿轻声问,生怕惊扰了这段流淌的回忆。
柳奶奶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后来……世道变了。炮声一响,什么都没了。仓皇南下,什么都来不及带。”她的目光扫过屋里的红木桌椅、白瓷胆瓶,“就只剩下几件随身的小东西,还有这一手……还算拿得出手的功夫。”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那段颠沛流离、家道中落的仓惶与艰辛,却仿佛透过这寥寥数语,沉甸甸地压在了听者的心上。
“刚到村里的时候,也被人笑话过,说十指不沾阳春水,是个没用的‘小姐’。”柳奶奶拿起那把紫檀木梳,轻轻梳理着鬓角,这个动作似乎能给她带来某种仪容上的支撑,“可人活着,总得想法子活下去。慢慢地,也学会了挑水、种菜、喂鸡。只是这拿针的手,终究是笨了,做不了太重的农活。”
“那您……靠刺绣……”岑卿试探地问。
“嗯,”柳奶奶垂下眼睑,看着绣架上振翅欲飞的仙鹤,“那时候,偷偷接点绣活。给镇上的人家绣个枕顶、帐沿,给新娘子绣个盖头。不敢绣太复杂的,也不敢用太好的线,怕惹人注意。换点钱,贴补家用,也……买点书,买点纸墨。心里总得有点念想,不能全丢了。”
她说得平静,岑卿却听得鼻尖发酸。直播间里也是一片唏嘘。
“哭了,奶奶太不容易了。”
“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出身……”
“一手锦绣功夫,却要偷偷摸摸地换生活……”
“再后来,运动多了,连这点活计也不敢接了。”柳奶奶的声音更低了,“这绣架,这丝线,都藏在阁楼最深的角落里,蒙了厚厚的灰。有时候半夜睡不着,偷偷摸上去看看,怕它们被虫蛀了,怕丝线失了颜色……那时候就想,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这门手艺,怕是要跟我一起烂在棺材里了。”
室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窗外风吹过菊叶的沙沙声。那段压抑的岁月,即使隔着漫长的时光,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的沉重。
良久,柳奶奶才重新拿起针,穿上一种更浅的青色丝线,开始绣羽翼最尖端那几乎透明的部分。
“现在好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和,“能光明正大地坐在窗下绣花了。只是眼睛不如从前,手也偶尔会抖。这些丝线,还是后来托人好不容易从故纸堆里找出来的旧物,用一点,少一点喽。”
她说着,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沧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不过,能把这门手艺,完完整整地留点样子下来,让后来的年轻人知道,咱们老祖宗还有过这样的好东西,我也算……对得起母亲的教诲了。”
岑卿看着镜头里那双稳定穿梭的巧手,看着那在老旧缎面上重新焕发生机的仙鹤,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这不仅仅是一门技艺的展示,这是一个时代、一个家族、一个人命运的缩影,是穿越惊涛骇浪后,依然顽强存续下来的文化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