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踏上那条通往暮光圣所的、由发光苔藓铺就的蜿蜒小径时,那股一直笼罩着他们的、无处不在的审视感变得更加强烈而集中。小径两旁的奇花异草仿佛都有了生命,它们的花盘随着三人的移动而缓缓转动,如同无数双好奇而又冷漠的眼睛。一直“护送”他们的那队银纹树裔哨兵,在小径的起点处,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它们整齐划一地转身,用它们那闪烁着幽绿色光芒的晶石“眼睛”最后一次审视了三人,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们的皮肉,直抵灵魂深处。随后,它们无声地退入了身后的密林之中,高大的身躯如同融化的蜡像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树影,消失不见。它们的任务,到此为止。
接替它们的是两位全新的“向导”。她们是从圣所那如同巨口般的、由活体树木交织而成的拱门中悄然走出的。是两名木精灵侍女,她们的身姿如同风中的柳枝般轻盈优雅,容貌秀美绝伦,但表情却如同万年不化的冰霜,眼神中不带一丝一毫的人类情感,只有属于自然的、纯粹的冷漠。她们穿着由月光色的丝绸和翠绿藤蔓巧妙编织而成的长裙,裙摆随着她们的走动而如同水波般荡漾。她们赤着双足,行走在这柔软的发光苔藓地毯上,不发出任何声响,仿佛是两个从月光中走出的幽魂。
她们的出现,标志着李易铭一行人的身份,从被“押送”的闯入者,正式转变为等待被“裁决”的囚徒。之前的压迫感是弥漫的、无形的,而现在,这种压迫感具象化成了这两位美丽的、如同人偶般的侍女。
“三位,请随我来。”其中一位侍女开口说道,她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清冷动听,却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起伏,仿佛只是在复述一段早已设定好的程序,“奈丝特拉与阿洛涵两位主人已经知晓你们的到来。她们会‘在适当的时候’召见你们。”
“适当的时候”这个词被她刻意地加重了语气,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记无声的鞭挞,精准地抽在三人的心上。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一种将他们的生死与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从容。它在清晰地传达一个信息:你们的意愿并不重要,你们的焦急也毫无意义,你们只能等待,等待我们的主人愿意施舍给你们一点时间。
李易铭在阿丽莎的搀扶下,将身体的重量更多地压在了她身上,让自己的呼吸显得更加急促和微弱。他艰难地点了点头,用嘶哑的气音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有劳……带路。”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奥莱恩”应有的、一个战败王者被迫屈尊于他人屋檐下的屈辱与不甘。
两名侍女在前方引路,她们的步伐不快不慢,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充满疏离感的距离。他们穿过了那座宏伟的拱门,正式进入了圣所的内部。内部的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广阔,也更加离奇。这里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只有不断生长、变化的活体植物。地面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翠绿草甸,踩上去如同最上等的丝绒地毯。穹顶是两棵神木交织的枝叶,阳光从叶片的缝隙中洒下,形成一道道斑驳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如同星尘般的光点在空气中缓缓飞舞,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吸入生命与魔法的精华。
他们被带到了一处位于圣所西侧的僻静树厅。这里与其说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是一个被巨大而古老的树根天然环绕而成的洞穴。这些树根粗壮如梁柱,表面布满了古老而神秘的纹路,它们交错盘结,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洞穴的中央有一汪清澈见底的潭水,水面上漂浮着几朵能发出柔和白光的睡莲,将整个树厅照耀得如同月夜般明亮而静谧。石壁上自然生长出了一些平坦的石台,上面铺着由柔软苔藓编织而成的厚垫,可以充当床铺或座椅。除了他们来时的入口,这里再无其他通道。
“在主人召见之前,请三位在此休息。饮食会按时送来。”另一位侍女用同样毫无感情的语调说完,两人便转身离去。随着她们的离开,洞穴入口处的那些巨大树根,开始在一种低沉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嗡鸣声中,缓缓地蠕动、生长。它们彼此靠近,交错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活着的栅栏。虽然栅栏的缝隙中依然透着外界的光,但那些比钢铁还要坚硬的树根,足以阻止任何人,甚至是任何生物的进出。
一个美丽而舒适的,镀金的牢笼。
当最后的退路被彻底封死,那种被囚禁的窒息感才真正地、如同潮水般降临。树厅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之前在路上还能依靠前进这个动作来分散注意力,而现在,他们只能在这方寸之地,直面自己的恐惧和不安。
阿丽莎首先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默。她松开搀扶着李易铭的手,快步走到那道树根栅栏前,仔细地检查着。她抽出自己的黑铁长剑,剑身上流动着微弱的暗影能量。她试探性地用剑尖狠狠地敲了敲其中一根如同钢铁般坚硬的树根,只发出了一声沉闷无比的“笃笃”声,仿佛敲在了一座山上,树根上连一丝白痕都未能留下,反倒是她自己的手腕被震得一阵发麻。
“该死的女巫!”她低声咒骂了一句,猛地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直刺向靠在墙边的哈格林,“这就是你的计划?一个我们根本出不去的陷阱!我们现在和笼子里的牲口有什么区别?!任人宰割!”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无法排遣的焦虑。这一路上的隐忍和伪装,已经让她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而眼前这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囚禁,成了压垮她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拔掉了爪牙的猛虎,空有一身力量,却无处发泄。
哈格林的面色惨白如纸,她无力地靠在一面冰冷的石壁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汪平静的潭水,仿佛想从那水光中看到自己的命运。阿丽莎的指责,正中她的要害,让她无从辩驳。她低声道:“我……我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我以为……我以为凭借‘奥莱恩’的身份,我们至少能获得‘客人’的待遇……”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她那引以为傲的计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客人?!”阿丽莎发出一声充满嘲讽的冷笑,“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你看看他!”她指向正在石台上艰难坐下的李易铭,“他装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要装多久?万一那对姐妹根本就不想见我们,就打算把我们活活困死在这里呢?”
“够了,阿丽莎。”李易铭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虚弱沙哑,但其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威严既属于他所伪装的“奥莱恩”,也属于他自己,“现在互相指责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已经踏入了棋盘,就只能按照棋盘上的规矩来。安静,等待。内讧只会让我们的处境更糟,让她们看得更清楚。”
他的话语像一盆冷水,浇在了阿丽莎燃烧的怒火上,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握剑的手,最终还是将长剑收回了鞘中。她走到李易铭身边,警惕地环顾四周,重新扮演起她那忠诚而沉默的护卫的角色。
而李易铭,则闭上了眼睛,看似在养神,实则大脑正在以超高速运转,疯狂地分析着眼前的困局。
情况比他预想的最坏局面还要糟糕。这种毫不掩饰的软禁,几乎等于明示:我们知道你们有问题,但我们不急着拆穿,我们要慢慢地看你们表演。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比直接的审判更具侮辱性,也更考验人的心智。
暮光姐妹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她们真的相信他是奥莱恩,那么出于同族的情谊(哪怕是虚假的),也应该给予更体面的接待。如果她们不信,那为什么不直接揭穿?将他们困在这里,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观察?是为了消磨他们的意志?还是为了等待某个时机?或者说,她们内部对于如何处置他们,尚未达成一致?
从那两个被哈格林抓住的斥候的对话中,他知道姐妹二人中,一个(阿洛涵)对奥莱恩恨之入骨,一个(奈丝特拉)则态度不明。或许,这就是他们唯一的生机所在。她们的分歧,造成了眼下这种僵持的、敌意与善意并存的诡异局面。
那么,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将这场戏演下去,演得更真,更有耐心。他要比她们更能沉得住气。他赌的,就是那个态度不明的奈丝特拉,她内心深处可能会有的一丝好奇、一丝怜悯,或者一丝与她姐妹不同的想法。他必须成为一个足够有价值的棋子,才能让她们愿意继续这场游戏,而不是直接扫清棋盘。
时间,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仿佛凝固了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这个树厅里没有日夜之分,穹顶的叶缝中永远洒下柔和的光芒,潭水中的睡莲也永远散发着清辉,让他们完全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一整天,那道树根栅栏无声地打开了一道缝隙,之前的一位侍女端着一个由巨大荷叶制成的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三份木精灵传统食物。一些散发着清异香气的、不知名的半透明水果,几块如同面包般松软的绿色苔藓块,以及三只由海螺壳打磨而成的杯子,里面盛满了如同潭水般清澈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如同月光般清冷的气息。
侍女将托盘放在中央的石桌上,依旧是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与他们交汇,再次转身离去,栅栏又重新悄无声息地合拢。
三人看着眼前的食物,谁都没有动。在这片处处是陷阱的森林里,任何来自“主人”的馈赠,都可能包裹着致命的毒药,无论是作用于身体的,还是作用于魔法的。
“怎么办?”阿丽莎低声问道,她的手始终没有离开剑柄,仿佛那托盘上的不是食物,而是三只随时会扑上来的毒蝎。
哈格林走上前,她的表情无比凝重。她伸出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螺壳杯中的液体,放到鼻尖闻了闻,又用舌尖极其轻微地舔了一下。随即,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甚至比之前被阿丽莎指责时还要苍白。
“是月光泉的泉水。”她声音干涩地说道,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传说中暮光圣所的圣泉,蕴含着极其纯净的生命能量。对任何伤势都有极好的治愈效果……但同时,它也能驱散绝大部分的黑暗魔法和幻术,尤其是针对生命形态的伪装。”
此言一出,李易铭和阿丽莎心中同时一沉。
这是一道赤裸裸的、无比恶毒的阳谋。
如果李易铭真的是重伤垂死的奥莱恩,那么这月光泉的泉水就是救命的良药,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喝。一个真正濒死的人,怎么可能拒绝能治愈伤势的圣水?这不合逻辑。
可一旦他喝下,哈格林施加在他身上的、模拟重伤垂死状态的黑暗魔法,很可能会被这股纯净而霸道的生命能量冲刷得一干二净。届时,他的伪装立刻就会被戳穿,暴露无遗。
喝,是陷阱。
不喝,同样是破绽,一个更大的破绽。
暮光姐妹,甚至都没有露面,仅仅用一捧泉水,就将他们逼入了进退维谷的死角。
树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三只盛着清澈液体的螺壳上,那仿佛不是救命的泉水,而是三杯决定他们命运的、致命的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