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初夏,空气里开始浮动着暑气。李为民坐在省委政研室的办公室里,面前摊开着几份刚送来的各地市对《汉东省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中长期规划(思路框架)》的反馈意见。大多数意见集中在“权力下放”和“分类考核”的具体操作层面,言辞谨慎,顾虑重重。
他揉了揉眉心,知道这场自上而下的改革推动,如同推一块沉重的石磨,每前进一寸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并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赵立春省长上次会议上的表态,既是缓冲,也是考验。他必须拿出更滴水不漏的方案。
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是刘长生副省长打来的。
“为民,婷婷前几天收到岩台寄来的茶叶了,说是品质很好,她妈妈也赞不绝口。”刘省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同伟同志有心了。”
李为民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刘省长您太客气了,同伟也是借花献佛,岩台的茶叶确实还不错。”
“年轻人多交流是好事。”刘长生话锋一转,回到了工作上,“规划修改的进度怎么样?压力不小吧?”
“正在抓紧完善,特别是风险防控和实施细则部分。”李为民如实汇报,“阻力确实有,但方向是对的,我们有信心拿出更成熟的方案。”
“嗯,沉住气。有时候,迂回一下,比硬碰硬效果更好。可以考虑先选择一两个基础好、积极性高的市,进行局部试点,积累经验,减少全面推开的阻力。”刘长生点拨道。
“谢谢省长指点,我们正在朝这个方向考虑。”李为民豁然开朗。是啊,全面铺开困难,那就先点燃几处烽火,用成功的实践来说话。
与此同时,岩台县委办公室里,祁同伟正对着信纸凝神思考。刘婷婷在收到茶叶后的回信,除了照例讨论了一个乡村文化建设的议题外,末尾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省报近期计划做一个关于县域经济内生动力培育的系列报道,社里初步考虑将岩台作为重点案例之一。预计下周,我会随采访组前往,届时再当面请教。”
这看似工作通知的信,却让祁同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反复读了几遍,确认了行程。放下信纸,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日渐繁盛的县城,一种莫名的期待和一丝紧张交织在心头。他立刻叫来办公室主任,开始亲自过问和部署接待省报采访组的准备工作,要求务必细致周到,既要展现岩台的成绩,也不能回避存在的问题,要呈现出最真实、立体的一面。
几天后,刘婷婷果然随着省报的采访组来到了岩台。采访组由一位资深经济部主任带队,阵容不小。祁同伟组织了正式的汇报会和实地考察。在整个过程中,他和刘婷婷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交流仅限于工作范畴,言谈举止专业而得体。
刘婷婷提问的角度非常刁钻和专业,不仅关注亮眼的数字,更深入追问改革举措背后的逻辑、执行中遇到的困难以及干部群众的真实感受。祁同伟有问必答,坦诚务实,既不夸大成绩,也不回避矛盾,其扎实的作风和对情况的熟悉程度,给采访组留下了深刻印象。
采访间隙,在一次前往偏远山村考察的路上,车队短暂休息。祁同伟和刘婷婷很自然地走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田埂边。
“祁书记,你们搞的这个‘法律明白人’制度,很有意思。”刘婷婷望着远处层叠的梯田,开口说道,“我走访了几个村,感觉确实解决了不少过去靠村干部磨破嘴皮子都难调的纠纷。”
“主要还是为了把法治的观念沉下去。”祁同伟站在她身旁半步远的位置,解释道,“光靠上面喊口号不行,得让老百姓身边就有懂法、信法、能用法的自己人。”
“是啊,制度创新比单纯给钱给物更难,但也更管长远。”刘婷婷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眼神清亮,“看来,李为民学长在岩台打下的,不只是经济基础。”
听她提到李为民,祁同伟神色更加郑重:“学长在的时候,定的就是规矩,立的就是制度。我们现在做的,不过是沿着他指的路,继续往前走实。”
刘婷婷微微一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听说你们接下来打算在全县推广‘亩均论英雄’的考核?”
“是的,初步方案已经出来了,正准备征求意见……”祁同伟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详细地介绍起来。
整个采访行程紧凑而高效。送别省报采访组的那天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绚丽的橘红。在县委招待所的门口,刘婷婷落在最后,似乎有意放慢了脚步。
“祁书记,这次采访收获很大,谢谢你们的配合。”她伸出手,语气正式。
“刘记者客气了,是我们要感谢省报的关注和监督。”祁同伟与她握手,感觉她的手比上次似乎更柔软了些。
“稿子出来前,可能还会有细节需要核实,到时候再电话联系。”她补充道,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没问题,随时恭候。”祁同伟点头。
看着采访组的车消失在街角,祁同伟站在原地,晚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她留下的淡淡馨香。他感觉心里某个地方,仿佛被那抹晚霞和那个眼神,轻轻地熨帖了一下。
回到省城的刘婷婷,投入了紧张的稿件撰写中。她笔下勾勒的岩台,既有改革带来的蓬勃生机,也有发展中的阵痛与思考,客观而深刻。在描述祁同伟这个关键人物时,她用了“沉稳务实、敢于担当、思路清晰”等词语,评价相当之高。
稿子送审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岩台县委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正是祁同伟。
“祁书记,我是刘婷婷。关于稿件中引用的几个数据,想再跟你核实一下……”
电话那头,祁同伟的声音清晰而沉稳,一一解答了她的疑问。
公事谈完,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茶叶……我爸妈都很喜欢,谢谢。”刘婷婷的声音稍微低了一些。
“喜欢就好。”祁同伟顿了顿,似乎鼓足了勇气,说道,“我们岩台……夏天山里很凉快,风景也不错。如果……如果你以后有空,欢迎再来走走,不一定是工作。”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钟,传来刘婷婷带着一丝笑意的回应:“好啊,有机会一定去。”
挂了电话,祁同伟握着话筒,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那句“好啊”,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个明显的弧度。
而李为民这边,在刘长生的点拨下,迅速调整了策略,开始着手制定《汉东省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试点方案》,初步选定了林城(含岩台)和另一个工业基础较好的北方城市作为首批试点地区。这份聚焦局部的方案,阻力明显小了很多,推进速度加快。
茶香为引,工作为桥,两条原本平行的线,在各自的轨道上稳步前行的同时,似乎正悄然向着某个交点靠近。改革的蓝图在迂回中寻找着落地的突破口,而个人的情感,也在理智与克制的表层下,悄然滋生着新的芽苞。汉东的夏天,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