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的守灵,比第一夜更加难熬。
疲惫和悲伤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王水生的意志。
他依旧坚持陪着张雁守在灵前,但后半夜实在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每一次惊醒,都立刻看向灵床和身旁几乎哭干的张雁,强打起精神。
初春的夜寒深入骨髓,他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天色蒙蒙亮,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马嘶。
赵三爷找的马车准时到了,停在了94号院门口。
车把式是个沉默的老汉,看着院内的情景,默默地把车停稳,摘下帽子握在手里。
天光渐亮,也到了起灵的时刻。
在赵三爷的主持下,几个平日里与李强交好的邻居汉子走上前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为李强换上了买来的藏青色寿衣,动作轻柔。
张雁看到丈夫被打扮得如同要出远门一般,最后一点强撑的坚强彻底崩溃,扑到棺木旁嚎啕大哭,声音嘶哑凄厉,闻者心碎。
几个人费了好大劲才将她搀扶开。
“强子兄弟,一路走好!”几个汉子齐声喊着号子,用力将李强的遗体稳稳抬起,缓缓放入那副厚实的松木棺椁之中。
棺盖合上,最后隔绝了生与死的对视。
沉重的棺木被众人合力抬起,一步步挪出院子,稳稳地放到了马车的车板上,用绳子固定好。
送葬的队伍出发了。
王水生、张雁以及张雁娘家的几个亲戚,跟在马车后面。
赵三爷和田洪旗等几个邻居送到了胡同口,便停住了脚步,按照习俗,他们就不远送了。
马车轱辘碾过清晨寂静的街道,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
队伍沉默地前行,悲伤凝固在每个人的脸上。张雁被娘家人搀扶着,步履蹒跚,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麻木的悲恸。
路途遥远,一行人沉默地走着,直到日头升高,将近中午时分,才终于看到了李强老家乡下村子的轮廓。
村口果然稀稀拉拉地等了几个人,正是昨天被王水生用二十块钱“派”回来的那几个亲戚。
他们看到马车,连忙迎了上来,脸上倒是少了几分之前的算计,多了几分完成任务的局促。
“穴……穴挖好了,就在老坟地东头向阳的那坡上。”堂兄搓着手,对王水生说道。
王水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带路吧。”
马车跟着他们进了村,拐上一条土路,最后在一片坟茔环绕的坡地前停下。一处新挖的墓穴已经准备好,黄土堆在两侧,深坑透着一股森然的凉意。
简单的仪式后,棺木被用粗绳缓缓吊下,平稳地落入墓穴之中。
当第一锹黄土撒落在漆黑的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时,张雁再一次哭晕了过去,被娘家姐妹紧紧抱住。
王水生站在墓穴边,弯腰抓起一把带着潮气的黄土,用力攥紧,然后缓缓撒入墓穴中。泥土落在棺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看着那逐渐被黄土覆盖的棺木,心中默念,声音低沉而坚定:“李大哥,安息吧。嫂子……和妞妞,只要我王水生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她们饿着。你放心走吧。”
黄土一层层覆盖,最终堆起了一个新的坟头。
一切尘埃落定。
回去的路,显得更加漫长而疲惫。
悲伤耗尽了所有人最后的气力。
走了没多久,张雁就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实在走不动了。
王水生见状,走到马车边,对车把式道:“老师傅,让嫂子坐车上吧,她实在走不了了。”
车把式叹了口气,点点头:“上来吧,闺女。”
王水生和娘家姐妹一起,将几乎虚脱的张雁搀扶上了马车。
马车继续吱吱呀呀地前行,拉着逝去的人曾经的牵挂,也拉着他留下的至亲,在午后太阳光中,朝着北京城的方向,缓缓行去。
马车吱吱呀呀,终于在暮色四合时分回到了南锣鼓巷94号院。
院子里空荡荡的,灵堂已撤,只留下烧纸钱的灰烬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香烛余味,提醒着这里刚刚经历过的悲恸。
将几乎虚脱的张雁从马车上搀扶下来,送进屋里躺下。
王水生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眼皮重得快要抬不起来。
但他还不能立刻休息。
送葬的娘家人也跟着回来了,忙活了一天,身心俱疲,总不能让人空着肚子离开。
他强打着精神,回到自己屋里,从那个仿佛取之不尽的“存货”中,实实在在地拿出了一小袋精白面,又切了一小块肥瘦相间的猪肉——这在那年月绝对是待客的最高诚意了。他提着东西找到正在厨房收拾的田家大嫂。
“大嫂,”王水生声音沙哑,“麻烦您,用这点面和肉,给帮忙的娘家亲戚们做顿热乎的杂烩菜吃,好歹垫垫肚子再让他们回去。我实在没力气张罗了。”
田家大嫂看着王水生灰败的脸色和手里那金贵的白面猪肉,吓了一跳,连忙接过:“哎呦,水生,这……这太破费了!使不得啊!”
“使得,”王水生摆摆手,语气不容拒绝,“李大哥的事,大家忙前忙后,应该的。麻烦您了。”
田家大嫂叹了口气,不再推辞,赶紧生火和面,切肉洗菜。
没多久,厨房里就飘出了带着油荤香气的食物味道,这熟悉的生活气息稍稍冲淡了院子里的悲凉。
简单的饭菜做好,王水生陪着几位娘家亲戚默默吃了点。
席间无人说话,只有筷碗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压抑的叹息。
饭后,几位亲戚起身告辞,对王水生道了谢,又去屋里看了看昏睡的张雁,便红着眼圈离开了。
送走了客人,王水生站在院子当中,四顾茫然。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消失,夜色笼罩下来。
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夜空气,走到张雁屋外,隔着窗户听了听,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
看来是累极睡沉了。
他稍稍放心,这才拖着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挪回自己那间冰冷的小屋。
屋里还保持着早上匆忙离开时的样子。
他甚至没力气点灯,也没力气生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摸索到炕边,连鞋都懒得脱,外衣也没解,就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般,直挺挺地倒在了冰冷的床上。
身体接触炕面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极致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
几乎是头沾到枕头的同时,沉重的眼皮便彻底合上,呼吸变得悠长而粗重。
他太累了。
连续两夜几乎未眠的守灵,巨大的精神冲击,长途跋涉的送葬,以及与那些亲戚周旋耗费的心力……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他陷入了昏睡之中,睡得无比深沉,对外界的一切失去了感知,仿佛要一口气将所有的疲惫都睡去。
小小的屋子里,只剩下他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94号院,也终于在经历了两天的喧嚣与悲恸后,陷入了一片沉重的宁静。
只有天上的冷月,无声地注视着这座刚刚送别了男主人的小院,以及那个在冰冷炕上蜷缩着、用最深沉的睡眠来抵御悲伤和疲惫的年轻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