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悄然流逝。林青阳与沈孤雁在白溪城,已安稳度过了两月有余。
“青衣秀士”的名声,在这流水居一带已是颇为响亮。林青阳依旧每日在流水居门口摆摊,只是条件改善了许多,置办了一张结实的小方桌和一方微砚,不必再以膝为案。收入稳定,两人生活虽不奢华,却也温饱无忧,甚至还能偶尔去城中口碑尚佳的食肆改善伙食。
沈孤雁除了必要的警戒与日常修炼,也开始有意识地接触一些南璃本地的武风。她偶尔会去城中的武馆外围观摩,或是在茶馆酒楼,聆听往来江湖客的交谈,试图从中拼凑出更多关于南璃武林、乃至可能存在的、与悬镜司的追捕相关的信息。她行事低调谨慎,加之南璃民风相对大晋更为开放,女子习武并不罕见,倒也未引起太多注意。
这一日,时近中秋,白溪城的节日气氛渐渐浓郁起来。沿街店铺挂起了各式花灯,售卖月饼、果品的摊贩也多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和一种欢快的期待。
林青阳正在为一位老丈撰写寄往大晋的家书,就听到旁边茶摊上几个文士打扮的人正在高声谈论。
“听说了吗?今年中秋,白溪书院举办的文会,彩头非同小可!”
“哦?往年不就是些笔墨纸砚,或是书院珍藏的孤本拓片?”
“今年不一样!听闻白松白老先生亲自发话,要将他珍藏多年的一块‘温玉’作为文道魁首的奖品!”
“温玉?可是那种佩戴在身上,能温养气血、驱寒避瘴的宝玉?”
“何止!传言此玉乃白老先生年轻时于白水上游一灵泉之畔偶然所得,常年佩戴,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效!乃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温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这几个词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青阳心中激起涟漪。他不由得想起了那晚在白松别院,老者提及的“辨识灵韵”之能,以及那份古老契约中神秘的“灵漱泉”。这奖品,莫非与白氏家族的秘密有关?更重要的是,若此玉真有温养气血之效,或许对雁姐练武有所裨益,也能弥补自己习武起步较晚的根基不足。
他不动声色地写完家书,送走老丈,便侧耳细听那几个文士的后续交谈。
“白老先生此次可是大手笔啊!看来是想借此文会,激励我白溪学子,重振文风。”
“可不是嘛!听说是仅书院山长、学正有感我白溪城文运渐衰,圣道不显,才付出大代价令白老出此物为彩头呢。届时这几位大人皆会到场,城中有头有脸的文人墨客、乃至一些仰慕中原文化的南璃贵族都会前来观礼。”
“啧啧,这文道魁首,怕是要经过一番龙争虎斗了。不知今年谁会拔得头筹?”
这时,茶摊老板一边续水一边插话道:“几位公子,这文会何人都可参加吗?需何等资格?”
一名蓝衣文士答道:“听闻此次文会,为显公允,只要自恃有才,皆可报名。不过,须得在书院门口的签到处,留下真实籍贯姓名,以备核查,防止有人冒名顶替,或是品行不端之辈浑水摸鱼。”
此言一出,林青阳刚刚热切起来的心,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留下真实籍贯姓名! 这一条,便如同一道天堑,横亘在他面前。悬镜司的追捕虽暂未波及南璃腹地,但谁能保证,这文会名册不会被有心人查阅?大晋与南璃虽非敌国,官方往来却也密切。
他心中暗叹,看来这文会,自己是无缘参与了。那温玉虽好,却不及安危重要。
傍晚收摊回到客房,林青阳将听闻的消息以及自己的顾虑,尽数告知了沈孤雁。
沈孤雁听罢,沉吟片刻,清冷的眸子看向他:“你想去?”
林青阳坦然承认:“是。那温玉若真如传言所说,对你我皆有裨益。而且,我总觉得,白老先生此举,或许另有深意。只是……这姓名籍贯一事,实在棘手。”
沈孤雁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渐次亮起的灯火,缓缓道:“若只留下姓名籍贯便可,或可设法。”
林青阳一怔:“雁姐的意思是?”
“江湖之中,改换身份并非难事。”沈孤雁转过身,目光锐利,“只需寻一个合适的身份化名,稍作调整,便可合用。南璃与大晋户籍管理不同,核查不易。只是,此举有风险,若被识破,恐惹来麻烦。”
林青阳闻言,心中一动,自知自己近日来舞文弄墨,被文士思想影响了。这确实是个办法。他思索片刻,道:“或许……不必如此麻烦。我可化名‘林青’,只言来自大晋江南,因家道中落游学至此,具体籍贯模糊处理。白溪城每日往来大晋人士众多,只要不是‘林青阳’本名,应当不会引起太大注意。即便日后悬镜司查到白溪城,一个化名参加文会的书生,也难以追查。” 他保留了姓氏,只去掉了一个“阳”字,既便于应对,也保留了部分真实,心中稍安。而且青桑城中林乃大姓,并非只有林青阳一家。
沈孤雁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可。谨慎些便是。” 她顿了顿,又道,“我随你同去。”
林青阳心中一暖,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有她这位高手在旁,确实能安心不少。
计议已定,次日,林青阳便以“林青”之名,前往白溪书院报名。报名处果然要求登记籍贯,林青阳依计行事,只道“江南人士”,具体州府则以“家道中落,辗转流离,籍贯已不可细考”含糊带过。负责登记的书院学生见他气度不凡,谈吐文雅,虽觉有些奇怪,但也并未深究,毕竟南璃之地,来自中原的破落书生并不少见。
中秋之夜,如期而至。
皓月当空,清辉遍洒,将白溪城笼罩在一片朦胧而诗意的光晕中。白溪书院内,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书院前的广场上,早已搭起高台,悬挂着“中秋文会”的匾额。台下,宾客云集。有身着儒衫、摇头晃脑的学子;有锦衣华服、气度雍容的城中士绅;也有一些穿着南璃传统服饰、佩戴银饰的贵族;更有许多前来瞧热闹的普通百姓。空气中混合着墨香、茶香、糕饼香以及各种香料的气息,喧嚣而喜庆。
林青阳依旧是一身干净的青色布衣,与身着玄色常服、作寻常江湖女子打扮的沈孤雁一同前来。为了不引人注目,沈孤雁将从不离身的长剑裹于一布包内随身携带。两人寻了一个靠近角落、不易被注意的位置站定,观察着场中情形。
高台之上,端坐着数人。居中一位,赫然便是白松白老先生,他今日穿着一件深紫色暗纹锦袍,更显威严。他左侧是白溪书院的山长和学正,右侧则坐着几位林青阳不认识的、看样子是城中名流和南璃贵客。
此时,书院山长起身向宾客见礼,待众人回完礼后他缓缓开口。
“老夫近日有感我白溪文道渐微,借此中秋佳节之季办此文会,意图筛选才子入我书院,可为学生,或可为夫子。为此,老夫特邀白老先生出一奇物为彩头,望诸位得以各展才华,为我白溪扬名。”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没想到除了传言中的宝玉,还有进入书院进修甚至成为夫子的机会。书院夫子,那可是贵族名流们都要礼敬三分的身份啊。
“接下来,老夫宣布,文会开始!”
文会流程,无非是吟诗作对,即景赋词。才子们轮番上台,或慷慨激昂,或婉约低回,引得台下阵阵喝彩。月光、溪流、桂香、乡愁……成了今夜永恒的主题。
林青阳静静听着,凭借其深厚的学识底蕴与桃花枝带来的灵慧,台上诸多诗词文章的优劣高下,在他心中清晰分明。有些确实才华横溢,令人击节;但大多流于形式,堆砌辞藻,缺乏真情与新意。
他并不急于上场,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以及一个能真正打动人心、契合此情此景的灵感。
时间流逝,月上中天。已有数十余位早有文名的才子展示过才华,气氛热烈,但似乎尚未出现一首能令全场公认的压卷之作。白松老先生端坐台上,面色平和,偶尔与身旁的山长低语几句,目光偶尔扫过台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就在这时,司仪宣布,下一环节是“自由献咏”,有意者皆可登台。
林青阳深吸一口气,对沈孤雁低声道:“雁姐,我去了。”
沈孤雁微微颔首,示以眼神鼓励。
林青阳整理了一下衣冠,在周围些许诧异的目光中(因他衣着实在普通),从容地步上高台。他先是对着台中央的白松等人躬身一礼,然后转向台下众多宾客,朗声道:“晚生林青,江南人士,游学至此,恰逢盛会,不揣冒昧,愿赋词一阕,以咏今宵,聊助雅兴。”
他的声音清朗,姿态不卑不亢,顿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许多人都在打量这个陌生的青衫少年,窃窃私语,猜测着他的来历。
白松看到林青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与边上的山长低语几句,山长随即眼神微亮,微微颔首,示意他开始。
林青阳闭目沉吟片刻,脑海中浮现出离家以来的种种,江湖风雨,异乡漂泊,与沈孤雁的相依为命,对此地山水人情的感受,以及对如今不知何处父母的思念……种种情愫,在胸中激荡,与那天上明月、脚下白溪交融。他体内那缕温热气流,似乎也随着他的情感缓缓流动,注入他的灵台。
再睁眼时,他目光清澈而深邃,仿佛映照着天上的明月。他走到早已备好的书案前,提笔蘸墨,手腕悬动,一行行清俊飘逸、却又暗藏风骨的行书,伴随着他清越的吟诵声,流淌在雪白的宣纸上:
碧落夜沉时,举盏问婵娟。谁持玉斧修得,今古一轮圆?欲驾月轮归去,却恐清辉孤寂,云海浸衣衫。回首人间世,灯火正阑珊。
开篇几句,以问月起兴,气势磅礴,却又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哲思与迷茫,瞬间将全场嘈杂压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转雕槛,穿竹影,落眉弯。素光似旧,偏照离宴酒痕干。常恨萍踪易散,更叹蟾光难满,此意久缠绵。惟愿清辉下,万里共江山。
下阕笔锋一转,由宇宙之思落入人间情愫。对月怀人,感慨离合,意境缠绵悱恻。然而最终,却以“惟愿清辉下,万里共江山。”达观化解,升华为对天下离人的美好祝愿。
词句落定,余音仿佛还在夜空中回荡。
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落针可闻。
片刻之后,如同堤坝溃决,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声轰然爆发!经久不息!
“好!好一个‘惟愿清辉下,万里共江山。’!”
“此词一出,今夜余作皆可废矣!”
“这林青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惊世之才!”
高台之上,白溪书院的山长激动得胡须微颤,连声道:“绝唱!此乃中秋绝唱!当为魁首!”学正亦是满面红光,击节赞叹。
白松老先生抚须而笑,看着台下那成为万众瞩目焦点的青衫少年,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而就在这满场沸腾之中,高台旁的雅间中,一位身着淡雅苏绣月华裙、身姿窈窕的少女,正悄然立于月光下。她面上覆着一层轻纱,遮住了容貌,只露出一双清澈如水、却又带着几分聪慧与审慎的明眸。她并未随众人喝彩,只是静静地望着高台上那青衫落拓的身影,眸中异彩连连,低声自语,声音轻若蚊蚋,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惊讶:
“林大哥?想不到,他竟然已到了南璃腹地。”